元嫣青衣小廝裝扮,包巾折帽下的清俊小臉,在兩邊高挑的風燈映照下,泛著細瓷似的光澤,那對眸子額外的深邃,像是鉛藍夜空之上的星子;隨行的三人都是喬裝出宮的女侍。

林縛說道:“怎麽又偷著溜出宮去?”

“今夜沿街皆有燈市,偏是林公爺還在樞密院枯坐到現在,真是無聊得緊。”扈騎散開,元嫣走來,負手立在車前,仿佛青俊小生,昂首說道。

林縛哈哈而笑,說道:“你偷溜出宮,給太後曉得,免不了要挨一頓訓,可沒有人替你說情。”

“太後宴上吃過酒,回寢宮便睡下了,林公爺不告狀去,誰個曉得我出宮去?”元嫣說道,又緊張的盯著林縛,“林公爺莫非要趕我回宮去吧?”

林縛搖頭而笑,說道:“城裏也不見得太平,你們四個女娃子這般模樣,哪裏會騙得過市井之徒?仔細不要給拐賣到哪個山溝溝旮旯裏哭天不應、哭地不靈!你要去看燈,坐我的車去,順道送我回陳園就成!”伸手要拉元嫣上車來,元嫣俊臉微紅,在燈下倒不明顯,隻是自己覺得臉發燙,叫林縛粗糙的手掌握著,心砰砰而跳,挨著林縛坐下,又叫三個女侍都坐上車來。

車廂倒也寬敞,也是方便林縛隨時能在路上與將臣議事,元嫣與林縛並肩而坐,三個女侍擠坐在一旁,倒也不覺得擁擠。

元嫣心裏收緊,下意識的就多起話來,待扈騎簇擁著馬車繼續前行,便問林縛:“聽采辦說今年燈市跑馬燈尤其的多,說是林公爺尤喜此燈,還曾召燈匠入府問製燈事,這傳言是真是假?”

“啊……”林縛微微一怔,崇國公府如今一舉一動都處於市民巷徒的關注之下,以訛傳訛的事也不隻這一樁,隻笑著說,“確有這事,隻是燈市之景,我倒無暇去觀了!”

“為關中戰事發愁?”元嫣問道,見林縛臉有疑惑,解釋道,“聽說你這月餘來,隻問北麵的軍機,今夜飲宴你也早早就退席,沒有回府,還在樞密院耽擱了這麽晚,元嫣猜林公爺應是為關中戰事發愁。”

“倒也沒有大事,”林縛笑道,“我是瞎操心慣了。”

林縛與元嫣隨意扯著話,到陳園後下車來,叫元嫣乘他的馬車去觀燈市。

顧君薰、柳月兒、孫文婉各攜子女結伴出府去逛燈市去了,隻有蘇湄有孕在身,這陣子怕吹冷風,便留在府裏沒有出去看燈市,小蠻陪她留在府裏說話,在暖閣子裏逗著林縛的次子玩耍。

看到林縛回來,蘇湄問道:“聽說宮裏的宴席早就結束了,見你遲遲未歸,還以為你會在樞密院耽擱到半夜呢,也沒有等你回來……”

看著蘇湄、小蠻姐妹倆正逗次子牙牙學語,林縛將皮裘子脫下來,穿著對襟短襖,擠到軟榻上來,依榻臥坐,將次子抱起來,放在肚皮,看著他亂踩,跟蘇湄、小蠻說話:“北邊的戰事吃緊,上饒那邊必須要打硬仗,也不曉得要填多少人命進去,接下來一兩年都不要能歇下來……”

“你都這麽累了,洗洗去歇息吧!”蘇湄說道。

“跟你們在一起,可不就是在歇息?”林縛握著次子的小腳丫子,逗著他在自己身上亂踩,又伸手去摸蘇湄襖服下微微隆起的肚子,問道,“還吐得厲害嗎?”

“你有良心這一問,姐姐便會好多了。”小蠻笑道,鑽林縛懷裏,枕著他的腰而躺,將剛兩歲的兒子放在她與蘇湄、林縛之間的錦褥上。隻是小孩子生性好動,難會規規矩矩的坐在三個大人中間,片刻便掙紮著要下榻去,叫女侍領了出去玩耍。

“北邊的形勢漸緊,不會按照我們預料的發展下去,為了能早有所準備,南麵的戰事要提前結束,長山軍主力,這兩天就會南下。”林縛手放在小蠻光滑白皙的臉蛋,與二女說著話。

“你也要南下督戰嗎?”蘇湄問道。

“我的作用也就鼓舞士氣,”林縛自嘲說道,“但戰事打得艱苦,士氣容易不振,也是需要提振士氣……”

到今天無需林縛去衝鋒陷陣,而在上饒外圍,隨著長山軍主力也調上去,淮東軍在兵力上占據絕對的優勢,想打敗仗也難,關鍵是能否順利將奢家在上饒的防線打透,但林縛去前線督戰,蘇湄心裏總是會有擔憂,隻是溫婉而笑,不會拿兒女情長將林縛牽絆在江寧,說道:“如今江寧這邊的形勢也穩定了,宮裏也不用宋姐姐盯著,叫宋姐姐陪你去衢州,能替你分些擔憂,也能照顧你的起居……”

顧君薰生下政君之後,便一直都懷不上胎,林縛不想子女多得連自己都記不得名字,其他諸女倒是刻意挑著生理周期同房,不過柳月兒、孫文婉、小蠻都有子女要照料,蘇湄也有孕在身,除了宋佳之外,也沒有人能陪著去衢州照顧林縛的生活。

“宋姐可以去,宋姐身邊那三個小妖精可不能去……”小蠻說道。

蘇湄笑著去掐小蠻的臉蛋,林縛哈哈一笑,他如今臉皮也厚,說道:“如今也確實不用宋佳再盯在宮裏……”

內侍省已經給徹底消弱,張晏及宮裏有劉直牽製,太後及永興帝所任用的內史,有許多是樞密院安插進去的耳目,最為關鍵的,江寧的防務完全處於樞密院的控製之下,別人想掀風作浪,也難有作為。

林縛一邊陪蘇湄、小蠻聊天,一邊盤算著隨他南下督戰及留守江寧的人事安排,過了片刻,便聽見外院喧喧鬧鬧的,是顧君薰諸女在外麵說說笑笑往這邊走來。

小蠻、蘇湄坐直身子下了軟榻,不想叫旁人看到她們與林縛膩在一張軟榻上,先到院子裏去。林縛聽著元嫣的說話聲,也便下榻走出去,看到元嫣正在院子裏陪諸女說話,問道:“燈市這麽早便歇了?”

“還是拜林公爺的馬車所賜呢,”元嫣說道,“匠戶街彩燈最盛,可是馬車剛到匠戶街便給人認出來了,滿街巷的住戶都趕出來謝恩,嚇得元嫣頭臉都不敢露,隻能退回來。趕巧又遇到君薰姐姐她們,便到陳園來做客,林公爺不會急著趕元嫣回宮吧?”

今天早晨,永興帝頒上元諭文,樞密院同時簽發令函,正式廢除匠戶舊製。

受工部及各府縣工房所轄的傳統匠戶,一律編為城坊戶,廢除在入學、科舉、入仕、經商、遷徙、婚嫁、財產保留等方麵對匠戶的限製。

雖說還談不上完全廢除賤籍製,但相比較以往,也是巨大的進步,為發展工礦商貿等業,發展匠術新學掃清障礙,也算了卻林縛最重要的一樁心事。

越承前朝,戶籍進行詳細的劃分,有民、匠、站、佃、樂、廟、商等種,匠戶之下還有廚役、裁縫、馬船、金鐵、織染、鹽灶、窯礦、泥瓦等細分,彼此間涇渭分明,分由工部、內府監所轄,人戶以籍為斷,禁合戶附籍,子子孫孫承襲而不轉。

傳統的匠戶製,為官營工造等事務提供了一定的便利。

早年的龍江船場,就是從各地抽調船戶四百而得以設立,規模最大時,發展到兩千餘船戶,造船遂盛於當世。由於穩定的匠戶製,也使得造船等匠術能夠一代代傳承下去。

不過,封閉的匠戶製,使得普通民眾想學一門手藝而難以登天,同時,傳統匠戶除了要承擔額外的徭役之外,在婚嫁、科考、財產保留等方麵,也受到嚴格的限製,是名符其實、低“民”一等的賤籍,使得普通民眾的子女,非萬不得已,不會輕易嫁入或入贅匠籍。

不同工種之間也嚴禁轉籍,鑄鐵戶子弟的製瓷手藝再好,也不能隨意轉為窯戶。

同時,匠戶受官府控製,商戶想要募工匠勞作,受到嚴格的限製——這種種都嚴重了限製了工礦商貿及民間作坊的發展,特別是入學及科舉之上的限製,嚴重限製了匠術雜學的發展。

林縛近十年如一日的發展匠術雜學,在崇州更是早就推翻匠戶在入學、入仕上的限製,匠戶所獲得的物資保障,也要高過普通民戶;到去年,樞密院更接管原工部、鹽鐵司、內府監司所轄的匠籍管理,才為今日徹底的廢除匠戶掃除礙障。

也許林縛的考慮更為宏觀,但今年的上元燈節,對江寧近三萬匠戶來講,確確實實是永生難忘的盛大節日。

除了腦筋頑固者之外,匠戶製的廢除,並沒有觸動傳統士紳階層的利益,還為江寧已成勢力、新興的工商階層發展掃清了雇工等方麵的障礙。

在廢除匠戶製的同時,樞密院還簽發了《官家營造征募補償令》、《獎勵雇工令》、《促進實用技藝發展及專營保護令》等一係列法令,更是直接保障新興工商階層的利益,則進一步鞏固了樞密院對江寧及江淮地區的控製。

在北伐之前,林縛就迫不及待的廢除匠戶製、頒布獎勵工商的新法令,主要也是因為天下殘破,傳統的士紳階層受到嚴重的打壓,而新興的匠商階層處於相對強勢之時,包括江南地區以織染商貿為業的士紳大族,也是新法令的擁護者。

要等到天下大定之時,也許就他個人的權勢跟地位更重之外,新興階層與傳統士紳階層相比,反而會處於劣勢,不利於新政的推出。

也是這樁事做成,不會再有反複,林縛才能放心的離開江寧,去衢州督戰去。

元嫣在陳園也隻耽擱了片刻便回宮去,林縛與顧君薰諸女說起將去南線督戰之事。

林縛在江寧雖說也是日理萬機,畢竟每日都能見著,這一去衢州督戰,不曉得幾時能歸,諸女也是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