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林縛才在千轅召見各鎮來人,恰如劉庭州等人事先預料,所議正是對江西用兵之事。

“池州地狹兵瘦,西進道路又險阻,秋後對江州用兵,怕是難以成行……”

林縛高坐堂上,文武官員分兩列而坐,鄧愈坐在劉庭州下首,對林縛督促池州對江西用兵事,自然是百般推搪。

鄧愈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接著說道:“池州之窘迫,嶽督在信裏都有言明,請樞密使體察……”

“各地都在抱怨的,這個困難,那個困難,要是什麽問題,都叫本院來替你們一力解決掉,還要大家幹什麽?”林縛不滿的說道,叫鄧愈將嶽冷秋的信函遞到案前來,拆開來閱看,越看眉頭蹙得越緊,最終不耐煩的將信件丟到一邊,說道,“嶽大人任江淮總督時,本院獨治崇州,未得郡司一分錢糧,而獨禦東海寇於境內,崇州當時的情況,難道要比今日的池州要好?”

劉庭州等人坐在堂下,心想林縛不忘記嶽冷秋當年給他穿小鞋的事情,如今風水輪流轉,也沒有必要說得如此赤裸裸……

鄧愈神情窘迫,林縛要翻跟嶽冷秋之間的舊帳,叫他如何應答?

“那池州到底有沒有用兵方案?”林縛手撐著桌子問鄧愈,“潭州那邊與浙閩叛軍接戰已有三月;荊湖也重兵陳於鄂州,從西翼進迫江州,分潭州之憂,而池州兵馬龜縮不前,難不成叫荊湖、潭州將江州打下來之後,再叫池州派兵去取?”

荊湖、湘湖雖然大體以揚子江為分野,但位於楊子江南岸、羅霄嶺北麓的津口、鄂州等地,在地勢上與北岸的江夏、薊春等地融為一體,故而自古以來,都隸於北岸。江西與湘湖接界,多是羅霄嶺中南麓與南嶺北麓的通道,從豫章沿贛江而上便是袁州,從袁州西進,經蘆溪,便到潭州東境。

奢文莊率殘部退歸江州之後,即令叛將黃秉蒿率原部兵馬從袁州西進湘潭,對兵力本就不強的潭州構成極大的壓力,在蘆溪等縣境內,接連而戰,暫時也勢均力敵,沒有分出勝負來。

而奢家即便得楊雄歸附,實際的水軍勢力並不強,同時要應對下遊的池州及淮東水營,除了扼守鄱陽湖口外,無力逆流西進,去控製上遊鄂州、江夏的江域。

永興帝東歸江寧之後,江寧對曹家就改變方針,三月初派使臣進關中,委曹義渠川秦總督,算是默認曹家割據川東的事實,決定行聯曹抗燕。

曹家也正給從西北迂回打來的燕兵壓得喘不氣來,巴不得跟江寧這邊停息紛鬥,上表請罪之餘,還請江寧派監察禦史進駐兩川及關中,以示承認江寧的法統。

荊湖西線防禦川東的緊迫形勢就此緩和下來,故而能抽出更多兵力用於其他方麵。

羅獻成雖說始終是荊湖所麵臨的最大威脅,但奢家進犯江寧裏,羅獻成沒敢有什麽動作。當然更可能是羅獻成沒有來得及有什麽動作,但在荊湖胡文穆的眼裏,比起奢家據江州西進鄂州、江夏的威脅,羅獻成的威脅要小得多。

從三月之後,胡文穆在荊湖著重加強的是東線鄂州、江夏一線的布防。

如今在江西的外圍,有淮東本部兵馬從黟山南麓上饒方向與江西接壤,潭州從羅霄嶺南麓蘆溪方向與江西接壤,荊湖從羅霄嶺北麓鄂州方向與江西接壤,池州從黟山北麓、九子山與江西接壤,三方對江西都要進迫動作,唯有池州還按兵不動——林縛語氣如此嚴厲,毫不留情麵。

鄧愈資曆雖老,但在年輕氣盛、位高權重、戰功彪炳的林縛麵前,隻是難堪得臉色漲紅,半句話都回駁不得。

不要看嶽篤明在背後抱怨不停,真到都堂來議事,萎縮在那裏,實在沒有站出來幫鄧愈一把、跟林縛公開叫板的膽量……

這次軍議,就池州、荊湖、南陽還有淮西派人過來,林縛言語裏拉荊湖而打池州——劉庭州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池州的情況,確實要比荊湖窘迫得多,難以對江州構成威脅。倉促用兵,反而成害;若敗,江寧西邊的屏障就要淮東兵馬一力存擋,也非好事……”

劉庭州幫鄧愈說話,林縛不會覺得奇怪,他說道:“有困難,可以提,但也不能光將困難擺出來跟江寧叫苦?荊湖就沒有困難,潭州就沒有困難了?壽州跟南陽,哪一家的日子好過了?如今戶部拔給樞密院的錢糧總盤子就那麽大,一窩粥平分了,誰都不會認真的幹活,本院想著,誰家幹得好,就多分一點,誰家幹得差,那就不要占著茅坑不拉屎!要是淮西今年能將陳韓三殘部從淮山東北麓逐走,多撥二三十萬兩銀子,也是應得了,但總盤子那就麽大,淮西多得了,那必然要有地方少得,如此說來,大家大概便能明白該怎麽做了吧?”

聽到這裏,鄧愈的臉漲如豬肝,惱急道:“此對池州大不公!”

“有何不公?”林縛問道。

“荊、潭、壽、南陽,皆治下有民,兵損可募丁壯補充,唯池州治下民勇不足萬人,兵馬出征,民夫都嫌不足,倘若有什麽折損,兵馬不得補充,這哪裏是持久之計?”鄧愈辯道。

“那你們將彭澤、都昌打來,地盤不就有了,治民不就有了?”林縛問道。

“未勝而先慮敗,才是用兵正道——倘若要池州出兵打江州,也可以;宜城與池州夾江而立,需劃入池州治下,如此沿江夾進,才有可能避入江州在都昌、彭澤的攔截,而搗其虛處……”鄧愈說道,將池州出兵的條件擺出來。

宜城即後世的安慶,位於淮山南麓,東麵與廬州相接,西麵便是從隨州南下的淮山西麓通道薊春。安慶與池州夾江而立,南依九子山、黟山,北依淮山、天柱山,是控製揚子江中遊的要衝。相比較多山少田、地形窄迫、丘嶺險峻的池州,安慶位於淮山南麓,地形相對開闊,滋息人口眾多。

鄧愈所說的理由,也確實存在。池州山嶺峻險,夾江而立,往西的通道非常險窄,奢家在彭澤僅用少量兵力就能封堵住西出池州的口子,而到北岸,沿淮山南麓西進,從樅陽到宜城,再到宿衛、黃梅,就直接到江州城的對岸,就能繞過奢家在彭澤、都昌建立的防線,從黃梅渡江直接打江州……

“宜城可能劃歸池州,”林縛摸著下巴說道,“至於鄧將軍所說池州丁壯稀缺,打仗連民夫都征用不足,廬州這邊有兩萬餘丁口,可以叫池州遷去以實宜城,錢糧可再各額外多拔十萬之數,但鄧愈可敢代池州立下軍令狀,秋後必對江州用兵?”

“池州還缺鐵料,能多拔二十萬斤鐵,末將便待池州立下軍令狀!”鄧愈斬金截鐵的說道。

“你可不要誆騙本院!”林縛眼睛盯著鄧愈。

“末將不敢。”鄧愈說道。

“那精鐵、毛鐵各撥十萬斤給池州,”林縛說道,“本院也不要你代池州立什麽軍令狀,諸人都可作證,就以十月末為限,十月末未見池州動作,今日多撥付的物料,來年本院加雙倍扣除!”

元錦生小聲問劉庭州:“樞密使怎麽舍得廬州民眾遷去以實宜城?”

“帝歸江寧時有民棄在居巢!”劉庭州小聲說道。

元錦生恍然大悟。

永興帝棄江寧巡狩淮西,雖說在居巢停留了月餘,時間不長,但對居巢周邊的生產破壞極大。當時隨帝西進廬山的江寧軍民多達十餘萬眾,糧草悉無準備,最終隻能靠劫掠鄉野維持。這部分人,最終僅有少數得以返回江寧,約三萬禦營軍當時就分別遷往淮西、池州消化,最終還有大約包括數千名宮侍在內的近四萬軍民留在廬州安置。

除了這個之外,江寧戰事前後,包括後期對外圍府縣、山區進行清剿,先後有近四萬的亂兵、叛軍以及趁亂**、趁火打劫的暴民,遭受嚴厲的鎮壓。

鎮壓倒不是單純的殺死殺光,更多的是役為苦役。

這林林總總,差不多有八九萬人。

容易消化的而且淮東願意消化的,多是有家小家室的,這些人安置下來,大體就能安頓下來,無論是屯種還是募為兵卒,都能盡心。

那些浮丁、遊民、逃兵,想要改造好,需要的時日期、代價極高,安置在地方,甚至會生滋擾,既然池州嚷著缺人手,便打包送給他們。

池州也太缺少丁壯,打仗連隨軍民夫都征不足,這時候也沒有資格跟淮東挑肥撿瘦。能將宜城劃入池州,並從廬州遷兩三萬充實宜城的口戶,這樣的條件,鄧愈沒法不替嶽冷秋答應下來。

元錦生心想淮東的算盤真精,想著這時已經是八月了,才了兩個多月,池州就必須對江州用兵。

奢家占據江西之後,雖說占據了鄱陽湖平原,但五路受敵,秋後五路皆戰,奢家能不能輕鬆熬過去?

胡文穆心裏又是怎麽想的,難道真心巴望著奢家給淮東剿滅?

黃秉蒿率部從蘆溪西進,潭州是被迫迎戰;池州這時候也沒有拖延不戰的實力,荊湖那邊山高皇帝遠,情況完全不同。再者,胡文穆經營荊湖的時間也長,控製荊州、江夏、鄂州等地,區域縱橫,有半郡之廣,即使不得江寧一分錢糧,養麾下七八萬兵馬也不會特別困難。胡文穆就不擔心淮東平靖了贛閩之後,收繳諸藩手裏的兵權?

元錦生胡思亂想著,今日的議事便感結束,林縛也無請眾人留下來用宴之意,便叫他們都回驛館休息。

諸人退去,林縛揉著腦門子大喊頭痛,說道:“這鬼撈子樞密使真不好當,還是單指揮淮東兵馬爽利,如臂使指……”問從江寧特地趕來參加這次軍議的高宗庭及宋浮二人,“宗庭與宋公,你們以為秋後池州打江州,會有幾分真打?”

“從宜城往西,黃梅縣為吳頭楚尾、荊揚咽喉,與潯陽故郡江州隔江而望,地勢相接,”高宗庭說道,“嶽冷秋想要控製宜城,必然要西據黃梅,才叫淮山南麓的地勢完整。以往淮山南麓諸縣,給流匪打得殘破,沿江堤壩廢毀,便如居巢外圍的地勢一般,湖澤相接,不好好經營一番,難以安民。我們這邊一時難以顧及過去,而奢家年初退到江州後,也沒有能力將手伸到北岸來,如今真要叫嶽冷秋率兵去經營宜城,奢家又怎麽可能將江州對岸的黃梅讓給嶽冷秋?”

“不管能有幾分真打,”宋浮說道,“嶽冷秋與胡文穆夾峙於江州左右,奢家留在江州防守的兵馬必不敢少,秋後可以在上饒打一場,也應將長山軍主力調過去……”

隻要其他地方不發生膠著戰事,廬州、弋江留少量兵馬衛戍,江寧那邊還有三萬禁營軍守城,就不怕淮西跟嶽冷秋有什麽異心——就需淮西與嶽冷秋有什麽異動,從徐州調兵或南線兵馬主力從浙西撤出來,也來得及。

戰事原則歸結到一點,就是集中優勢兵力。

林縛點點頭,認可宋浮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