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部先進東華門的是唐複觀,大軍沿皇城南北兩大街展開,日隅時分,唐複觀陪著黃錦年先進皇城來找高宗庭,這邊已將陳西言的遺體抬下譙樓。

黃錦年朝著高宗庭揖禮道:“高典書這幾天受累了……”

“黃大人客氣了,宗庭在皇城裏倒也是有驚無險,談不上什麽受累,”高宗庭還禮道,又問唐複觀,“浙閩軍西逃是怎麽個情況?”

“奢飛虎淩晨時率部出城,借趁夜色跟濃霧掩護,又驅逐流民擁擠龍藏浦諸多渡口,日隅之後,又有大量的亂兵裹脅流民從南城逃出,遮閉道路,從陸路追擊不及;存信將軍與宗海這時在河口坐鎮,暫時還隻有水營一部從獄島沿江西進追擊……”唐複觀說道。

張玉伯、趙舒翰等人也不認得唐複觀,見他是淮東軍的將領,忙問道:“彭城公可在城外?”他們都以為淮東軍主力趕到,才叫浙閩軍倉促敗散的……

“這二位是張玉伯張大人以及趙舒翰趙大人;複觀原是虞督麾下效力……”高宗庭代為介紹。

唐複觀給趙舒翰、張玉伯行禮,說道:“我家大人還在溧陽,或已在趕來江寧的路上,某奉命先行,昨日才到江寧,奉命特請黃大人、高先生會同江寧留守官員以安撫江寧當前混亂局麵為要……”繼而將這數日來江寧外圍的形勢發展跟變化,詳細的跟高宗庭等人解說了一遍。

張玉伯、趙舒翰等人給困在皇城裏,消息閉塞,哪裏知道這短短數日間外麵的形勢就天翻地覆,江寧易主、江州也易主了……

“陳相爺現在何處?”黃錦年見高宗庭身邊僅有張玉伯、趙舒翰等人,看不見陳西言及其他留守官員的身影。

高宗庭感喟一聲,說道:“就在剛剛,陳相爺站在譙樓之上,看著賊兵大亂、淮東軍入城闔眼而去了……”見黃錦年愣怔在那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高宗庭繼續說道,“曾老公爺在退入皇城後就病入膏肓,差不多跟陳相爺同時而去……”

黃錦年嘴角似笑非笑的一咧,高宗庭當然清楚他藏著不說的話是什麽。

永興帝棄城而去,聲望盡喪,如喪家之犬,淮東請出太後,廢永興帝而立魯王,已經不是什麽難事。但陳西言隻身留在江寧,有殉國之誌,堅持到江寧收複,在士子清流及民眾眼裏的聲望隻會更高——陳西言或許會對元鑒武失望,或許會讚同淮東廢寧立魯之議,但他骨子裏還是忠誠於帝室、壓製淮東的——陳西言這種人物叫人敬、叫人畏,但對淮東來說,終究是個麻煩。

彭城公有雄才,但過於寬厚,有些下作的事情,就應該由下麵人幫著想周全、做周全了。陳西言在江寧收複之際,闔然而逝,怎麽不叫黃錦年心裏鬆一口氣?而陳西言、曾老公爺的逝世,恰又可以在永興帝頭上再添一道“遺棄忠臣”的失德之名。

但黃錦年終究不能在張玉伯、趙舒翰等人麵前笑出來,便是高宗庭也有感陳西言的赤誠之心,麵對這樣的人物,高宗庭也會覺得束手束腳。

“如此看來隻能寄望嶽相在池州攔截叛軍了……”元錦秋感慨的說道,陳西言登相之後,對淮東又拉又打,陳西言要是還活著,就是一個讓淮東頭疼的人物,所以黃錦年等淮東係的官員臉上沒有悲戚,元錦秋倒也不覺得意外,張玉伯、趙舒翰倒是一片赤誠之心,元錦秋回想自己與林縛初識時,也算是推心置腹,但奈何時局變幻如煙,叫人無法琢磨。從內心深處,元錦秋此時還是不希望淮東太得勢,那就隻能寄希望嶽冷秋在池州把仗打得漂亮一些,能分一分淮東的風頭……

高宗庭舉目望向遠處,對元錦秋的感慨不以為意:江州已陷,嶽冷秋在池州必然要出兵攔截西逃的浙閩軍,不然對上對下都難以交待,在淮東麵前也就失去要價的底氣,但嶽冷秋會將手裏僅有最後一點本錢都拚光嗎?

即使嶽冷秋將手裏最後四萬兵馬跟浙閩軍拚光,哪怕將叛首奢文莊擒殺馬下,他能得到什麽?

奢文莊在最後選擇保存實力、率部西撤,而不是往南收縮,對嶽冷秋的心態又怎麽會沒有深思熟慮?

江州失陷,黃秉蒿降,嶽冷秋所率東進的四萬江州兵,有一萬是黃秉蒿的舊部,江州被圍時,這一萬兵馬就鬧得要回救江州,差點鬧出亂子;此外,池州離江寧遠,離江州近,奢飛熊陷江州之後,從江州出發,三百裏即到池州城下,洞庭湖大寇揚雄已附奢家,與逆流行舟不同,在揚子江裏順流揚帆而下,三百裏路程晝夜之事——這種情況下,嶽冷秋敢率四萬兵馬出池州城跟奢文莊堂堂而戰嗎?

算著時間,黃秉蒿降,恰恰也是永興帝棄江寧的消息傳到江州之時。應是江寧淪陷,叫黃秉蒿生出大勢已去的絕望,不然就算親族被執,黃秉蒿多半也不會輕易獻降……

當日在文華殿爭執西逃之事,陳西言說“社稷或存、帝室將亡”的話,倒非危言聳聽,人心所向不是一兩句話所能說得清楚的;想到這裏,高宗庭又想:也許黃秉蒿還能爭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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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二,清晨的崇州,霜覆大地。

車馬轔轔出新城北上,鐙亮的鎧甲反射著朝陽耀眼的光芒,對淮東官將清楚的民眾,瞬時能看出這支車馬隊的不凡來,坐車的不論,在隊伍前頭騎馬而行的秦承祖、林夢得、孫敬軒、吳梅久、周廣東、孫豐毅、李書義等人,無一不是淮東留守崇州的要員,他們一起出新城往北而行,是做什麽?那隊伍所擁的三輛馬車裏又坐著誰?

難道這數日來所傳,請太後還都一事,今日便要成為現實?

舊城這邊拂曉時就派兵卒淨了街,甲卒從舊城南城門一直列站到海陵王府。

早就得信的苗碩、左貴堂等人,在海陵王府的大宅門裏,心情又是激動又糾結:江寧那裏還打著仗呢,這時候淮東就請太後還都,是不是早了些?

留在崇州的人,還不知道江寧城裏的浙閩軍今天清晨就大亂了。

車馬隊到海陵王府前,秦承祖、林夢得二人領著崇州留守的官員唱諾:“社稷危難,帝棄江寧,巡狩淮西,我等奉彭城郡公之命,懇請太後為社稷念,還都主持國事!”在海陵王府之前行三跪九拜之禮……

苗碩等人將裏麵將朱漆正門打開,迎將出來,笑臉道:“秦、林諸位大人,是怎麽個事情,這大清早的就鬧這麽大的動靜?這外麵天寒地凍的,還是快進來暖和暖和吧!”

“無太後旨意,我等不敢逾越。”秦承祖回道。

“我這便去請太後旨意!”苗碩說道,淮東一板一眼的做事,他也不敢馬虎,小溜起來跑回王府東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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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苑裏,海陵王元鑒海按奈不住激動的心情,在廂房裏不停踱步,聽著外麵的動靜,但又聽不真切,心裏火燎火燎的。

雖說淮東這次是請太後還朝,他這個海陵王頂多是跟著回江寧去,大事暫時還跟他沒有關係,但終究是離開崇州這個窮鄉僻壤,離龍庭大大的跨進了一步,怎叫他心裏不激動?

太後梁氏反而像一截枯木似的坐在鋪著厚褥子裏的椅子裏,大半天沒有什麽動靜,身子枯瘦,但精神矍鑠,耳目也比往日靈便多了,聽著輕便跟踮了腳似的腳步聲,張口問道:“是苗碩嗎?”

“老祖宗耳朵真是尖得很呢,老奴可是踮著腳在走路……”苗碩走進來說道。

“除了你,這府裏還有誰踮著腳走路的?”梁太後問道,“外麵是怎麽個情景?”

“淮東留在崇州的頭麵人物,秦承祖、林夢得他們糾合著崇州的官紳,都跪在外麵請太後還都。除了還都之外,還請太後主持國事呢,”苗碩回道,“還有兩輛馬車的人物沒有露臉,應是郡君顧氏……”苗碩又不無擔憂的添了一句,“這江寧還有一仗好打,彭城郡公信心似乎也太足了一些!”

“唉,”太後梁氏輕輕的歎了一口氣,說道,“寧王終究是上不了台麵啊!”又跟苗碩說道,“江寧即便是打爛了,跟淮東也無幹係,毀的終究是元氏的根基。你們都去收掇收掇吧,淮東怕是等不及就要把哀家推到火山口上去了——哀家一個婦道人家,主持國事有那麽好主持的?”

“再是火山口,也要比這冷牢好百倍,老祖宗這時候可不得抱怨啊!”元鑒海說道。

太後聽了直皺眉頭,他聽了卻是興奮:請太後還朝是一回事,請太後還朝主持國事又是另一回事——表明淮東這次即使不把寧王廢掉,也不會僅限於用太後牽製寧王,而是明明擺擺的要請出太後壓製寧王,再往下一步,就是廢帝另立……

不把寧王廢掉,這江山社稷跟他元鑒海有個屁關係?

太後梁氏心裏苦笑,曉得海陵王這些年也吃夠了苦頭,太計較個人得失,難免無法顧及帝室大局,說道:“鑒海,你也出麵去張羅,這時候還不是你拿王爺架子的時候;哀家怕鬧騰,老婆子一個,也怕見人,其他人都留在外麵招應,讓顧郡君進來吧!”

苗碩飛快的跑去王府宅門口傳旨,召顧氏進太後所居的東苑相見,其他人等都到王府正堂由海陵王出麵招應。

秦承祖與林夢得對視一眼,心想:梁家這個老婦人年老心不昏,知道夫人是個軟杮子。心裏即使擔心夫人不是太後的對手,但是沒有辦法,他們隻是淮東的屬臣,由海陵王出麵招應已經是相當的客氣,總不能強行出麵,由他們代夫人去見太後談種種條件吧……

顧君薰這時候聽著聲音才下車來,陽信公主元嫣這些天常在彭城郡公府上,也是臨時隨行回來,陪在顧君薰的身邊:苗碩過來行禮道:“嫣公主也回來了,太後還念著你呢……”

這時候最後麵一輛馬車,也有人掀簾下來,苗碩抬眼看去,卻是極美豔的婦人,站在那裏,氣勢堪要將顧氏壓下來,也非此前所見的林室人顧盈袖,訝然問道:“這位夫人是?”

“妾身乃淮東軍司內典書宋氏,奉彭城郡公所命,來奉太後還朝……”宋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