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淮東攻打明州府、打永嘉、台州府、打會稽府,打閩東,多為險辟山地間的城池攻防,淮東軍展開的攻勢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不冒進、不退縮,快速行軍也都在安全的範圍之內撒開腳丫子跑,接敵之前也會變得相當謹慎。

早年的燕南勤王以及前期的淮泗戰事,淮東軍在平原地區快速運動作戰的特點,浙閩軍將領是缺乏切實體會的。

與鄭明經一樣,這些年來,周普多在林縛身邊擔任宿衛,外人對他的性子也缺乏足夠的了解,有多少人知道威猛如虎豹奔山的戰法?

鄭明經也是勇將,能做到身先士卒,才親自到鶴塘偵察敵情,誰能想到幾乎是毫無預兆的,淮東軍大股騎兵就撞了過來?

周普認準前頭有條大魚,便絲毫不顧自己在淮東的地位對浙閩軍來說又何嚐不是一條大魚,率部猛衝直進,反而讓趙豹等將率大部騎兵壓在後麵緩緩跟來。

大白天,視野也闊,鄭明經想換掉衣甲分頭逃跑也不成,隻能不斷的分出死士進行攔截。

敵分兵攔截,周普亦分兵,以三到四倍的兵力裹住敵卒。

周普隻是盯住那員給敵騎護住北奔的浙閩將領,咬住不放。

鄭明經親率往鶴塘偵察的扈騎都是親衛,親衛是親信,也是心腹,但衛護主將的安全是他們必須要覆行的職責。

即使在淮東軍裏,也有“主將死,親衛無戰功、無傷而存者皆斬”的鐵律。

浙閩軍分出來攔截的兵馬,有護主決死的意誌,但奈何兵力上處於絕對的劣勢。

周普所率的騎兵,本就是林縛身邊的宿衛精銳,個個精擅騎射、刀術。這次雖隨軍南征,但一直都沒有參與戰鬥的機會,跟周普一樣,上上下下都悶得慌,想要來一場痛快淋漓的戰鬥發泄一下。

這年頭,有人畏死,有人嗜殺,淮東騎卒絕對要屬於後者,殺氣騰騰迎敵而來,揮舞的戰刀仿佛要將空氣劈開,霍霍作響,刀閃血綻。

從鶴塘到方家窪,不過十數裏地,敵我雙方就廝殺成數團,刀光血影中,不斷有人身首分開、墜馬落地,落在凍實未融化的寒冬土地上,鏗然有聲。

淮東騎營憑借絕對多的兵力,以輕微的傷亡,就將那一撥撥護主心切、主動斷後的浙閩騎卒砍殺幹淨,僅少數人突圍逃散,一時間也來不及去追。

傷者裹傷,聚到一起,兼照顧重傷,餘下的人馬則繼續拍馬往前趕來跟周普匯合;趙豹等將率騎營主力,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麵,要防止周普在前麵遇伏,做好隨時趕去救援的準備。

方家窪是沙河上遊的一座淺湖,窪為陷地,雨時積水成湖,入冬後方家窪隻剩下一座小水塘。上遊的來水已斷,溪穀裏露出潔白的溪石,下遊也僅僅有兩三步寬的水麵閃著粼粼波光,出水塘往北流去;縱馬踩破河冰,還沒不過足脛。

幹涸後露出來的湖灘,還有大片倒伏的蘆草,嵌在低矮山嶺之間,仿佛褐色的絨毯,整個方家窪就像一隻周廣數裏的淺鍋。

鄭明經逃到方家窪時,身邊就剩下二十餘騎扈衛;這時日出之後就從姚家衝大營出發、沿沙河西岸南下的兩千步卒也剛好趕到,正走到方家窪的鍋底位置,從上遊沿河岸而來,兩千餘步卒分作四列,綿延開來有裏許長。

鄭明經在扈騎簇擁下是一路奪命狂奔,即使到方家窪南麵時,遇到兩千步卒所派出的前哨,根本就無法搶先一步逃回來向兩千步卒提前示警——兩千步卒聽到哨騎連縱馬狂奔邊吹起的警哨時,周普已率三百騎馳上方家窪南頭的一座低嶺。

鄭明經馳馬進入步卒陣列,心裏沒有得救會合的欣喜。

敵將如此敢打,要是一點都不猶豫就衝上來,他們連變陣的時間都沒有。步卒在行進中給大股騎兵撞上,隻能說是一場災難。

鄭明經恨得拿刀鞘刺馬,馬痛嘶一聲,前蹄沒有揚起來在空中踢兩下,身子驟然間倒下——鄭明經及時跳開,看著追隨自己數年的戰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心情不好受。

這數月來,鄭明經多次身當士卒,率部衝陣,這匹名馬也受傷多次,留下暗疾,這一路狂奔,倒是先支撐不住倒斃在地。

鄭明經心頭有不詳的預兆,他跨下部眾讓出來的一頭戰馬,沒有打馬再逃——想走怕也來不及,跑了十數裏地,跨下戰馬越來越疲,這邊步卒又是行進隊列,難以阻擋追兵從側翼饒過——鄭明經兜著韁繩,大聲吆喝著,要三員營將立即調頭,指揮兵卒往左翼山頭跑。

根本沒有時間將兩千餘眾收攏起來結陣,左翼山頭隔著滿是亂石已經幹涸的溪穀,對追上來的騎兵多少有些阻礙。

兩千步卒行進時是呈一字長蛇,倉促遇敵,唯有從側翼尋找一個首尾都近的點,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收攏陣型,至少也能將左翼的軟脅護住,不受敵騎正麵衝鋒。

周普跨在馬背上,兜著韁繩,將方家窪盡收眼底,相距浙閩軍兩千步卒不過六七百步的樣子。

看著那條緊追到十數裏地的大魚進入步卒陣中,周普渾身氣血翻騰,不是可惜,不是惋惜,而是殺氣騰騰的亢奮。

周普的眼睛瞪得要爆出來,他曉得一路率騎兵橫衝直撞,至少已將浙閩軍左翼兵部的外圍部署完全打亂。

眼前呈一字長蛇陣展開的浙閩軍步卒約兩千人上下,即使是伏兵,也沒有來得及走到應該到的伏擊位置上。

步卒能正麵對抗騎兵衝擊的,除了有利的地形外,還能依仗的就是緊密的陣型。

兩千餘散開的步卒,又處於地形低處,周普怎麽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周普拔著刀比劃四周地形,接連下令道:“魏續、陳刀子,你們帶著人先上左邊的嶺頭;馬潑猴,你帶著人直接往東往,我給你們數兩百個數,時間一到,就一起往下衝,這兩千人不拿下來,你們的卵蛋割下來給老子下酒!”

騎營諸將也完全不擔心下麵會有絆馬索、陷馬坑之類的手腳,敵兵如此之亂,絕不是偽裝,即使有絆馬索、陷馬坑,又能纏住他們多少人,敵兵如此混亂的陣型,隻要在他們收攏之前有兩百騎衝上去,就能殺潰之。

轉瞬之間,各有百餘騎往兩翼散走,搶占窪地周圍的矮山,絲毫不耽擱。

周普也不會真的傻乎乎坐在馬背上數數,看著兩翼差不多到位,就拍馬率部先往下衝,掠過水塘的左邊。敵軍才在這邊派出三五十人組成一個鬆散陣列要擋上一擋,周普縱馬馳到,一個敵兵擋在馬前,手裏長矛給周普右側一人搶著砍斷,周普不爽罵道:“要你多事!”一刀也揮斬下去,直接破盔斷額,以拖尾式收刀時,那創口即湧出血白混雜之物來——這一切下去,刀口竟然未斷未卷。

周普還想往前衝,左右扈衛過來一夾,就讓迫使他頓了一下;更有兩人直接下馬,一人拿刀幫周普拉住韁繩,一人拿盾護在前麵。周普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別人搶在他前頭衝入敵陣廝殺。

“你們要氣死老子!”周普氣得嗷嗷直叫,兜著韁繩要縱馬踢人,左右忙勸,“豹子爺要缺根汗毛,我們殺敵再多,也有過無功!這戰功還是讓給我們去取吧!”又有人善解人意遞來一張大弓,周普才稍解氣惱,接過弓來。

浙閩兵卒除了已經跑上山頭的三五百人,山坡及山腳下的大部則混亂一團,即使有弓手,有護盾,也是各自為戰,還要受到左右的擠壓,隻有零零碎碎的亂箭射來,威力有限。

步卒無陣,自然就無法對穿輕甲的淮東騎兵形成威脅。

淮東披甲輕騎多棄弓弩直接執刀往亂陣裏衝殺,唯有周普給左右簇擁著不能深入敵陣,拿著大弓找那些穿好甲的敵兵將領射殺。

淮東除重甲騎外,披甲輕騎多配特製戰刀,比尋常戰刀要長三寸,卻要更輕一些,馬上砍劈靈活,而且仗著刀長三寸的優勢,尤利劈砍。

鄭明經所占的山頭,雖然不高,但一段坡很陡,坡下又有大量碎石,風化而成。馬衝去站不住直打滑,連著十數人摔下來,又給山頭的浙閩軍拿箭射殺,周普被迫將這一翼的兵馬收回來,去逐殺別處的亂卒。

鄭明經欲哭無淚,除了隨他即使爬上山頭的三五百人外,其他將卒都給淮東騎兵打得支離破碎,想逃,兩條腿的人又怎麽跑得過四條腿的馬?

周普不想傷害太大去強攻山頭,派一哨騎兵盯著山口,其他兵馬都散出去追亡殺敗。

日頭西斜時,趙豹也率大隊騎營趕來,近一千五百騎,將山頭圍了個水泄不通。

山頭有一段陡坡,不易縱馬衝上去,但魏續、陳刀子、馬潑猴等將戰意猶盛,便是趙豹也主動要求組織人手下馬而戰,強攻上去。

“不曉得山頭給困住的龜兒子是個什麽人物,”鄭明經旗號一直未亮,這邊也隻顧殺得痛快,竟然一個活的俘虜都沒有,周普眯著眼睛看上去,披甲輕騎下馬就沒有什麽優勢,強攻又缺戰械,山頭的四五百人能在這種情況還不崩潰,他們要硬攻上去,傷亡不會少,淮東騎兵除了一部留在徐州,剩下的兩千騎差不多都在這裏,周普想著要拿三五百傷亡將山頭強攻下來,回去要罵得他狗血淋頭的人多得是,摸著下頷,說道,“看看溧陽那邊會有什麽反應,前頭的人悠著點,給老子收回來。再捉兩個活口來問一問;也要人去告訴唐複觀,他能走更快一些就好,即不定有打援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