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安城易守難攻,但攻下之後,城內地形平易,除了河汊交錯外,倒沒有太多可以憑殘卒負隅頑抗的複雜地形,一隊隊將卒開撥進城,封街鎖巷,沿街搜索未撤走的八閩殘卒。
那些給奢家遺棄在城裏的民眾,從門窗間隙裏露出來的麵孔,有恐懼、有仇怨、有憤恨……
奢文莊的浙閩大都督已經給裏裏外外搜索了好幾遍,確保無虞,才迎林縛等人進入。
“浙閩大都督”的匾額早給摘下來丟到一旁,門簷下原先放匾額的地方留下很深的印跡,林縛袖著手,抬頭盯著印跡看了一會兒,才跟葉君安說道,“奢文莊在晉安倒也節儉,這棟宅子以後就權當知府衙門,趙青山那邊叫他另找宅子去……”
趙青山就站在身後,笑道:“閩東要麵臨的威脅,主要來自建安府,我還是搬到荊溪去,晉安城守的位子,還是叫陳定邦來當,也方便他在晉安城裏養傷……”
“就怕陳定邦養好傷之後,你舍不得放他在晉安悠閑,”林縛搖頭笑道,“暫時這麽安排也行,一時半會兒還沒有力氣去打建安府……”
江寧勢危,拿下晉安府之後不能一鼓作氣的沿著閩江抑攻上去,林縛要將胡致庸、趙青山、葉君安留下來主持閩東軍政事務。
由於閩東、閩南等沿海諸府縣地形都很淺,同時又需要與夷州保持聯係,控製南洋航道,並威懾廣南郡,有必要在閩東保留強大的水師戰力。
林縛決定在靖海第一水營及浙閩行營軍左士英所部的基礎上,成立閩東行營軍。
行營軍作為閩東衛戍兵馬,由趙青山出任行營軍統製,陳定邦、左士英、宋義等人為副將,負責閩東衛戍以及對閩江上遊建安府的軍事部署。
行營軍兵額初定為兩萬五千人,其中水軍一萬人、步卒一萬五千人。閩東戰事留下來的近六千傷卒,就地休養後,也將由閩東行營軍接收,以加強閩東行營軍的戰力。
陳定邦本是步軍司所轄的將領,出身東閩軍,早年也是深受陸敬嚴信任、依重的部將。這樣的將領,步軍司直轄也是不多,要不是陳定邦在率部強攻晉安城時身受箭創,林縛還不能忍痛將陳定邦留給趙青山。
建安府位於閩江中上遊,地形相對封閉,除了閩江通道外,其他從閩東沿海西進建安府的口子都在崇山峻嶺之中,不利大軍通行,奢家不會輕易放棄建安府這最後一塊其在東閩的根基之地,甚至會以建安府為根腳,隨時沿閩江反撲過來。
閩東戰事過去後,奢家最終能聚集到建安府的兵力,即使不足三萬,也不會差多少。
淮東在閩江下遊部署的兵力也不能太少,相對有利的地方就是從竹岐、荊溪上去,閩江沿岸夾山,在下遊也隻要封住閩江水道,就能阻攔住可能來自建安府的攻勢,這也是林縛死活也要先將晉安城拿下的根本原因。
林縛先期也是派宋家的泉州軍及左士英所部奪竹岐、荊溪,此時也用第一水營的戰卒接收晉安城,這樣就減少兵馬調整的時間。
原靖海第一水營包括兩艘“林政君級”戰船、四艘“津海級”戰船在內的一部分戰船以及隨船編製的將卒,將編入葛存信任指揮使的第二水營,加強第二水營的實力。
接下來,東海競逐的重心在北而不在南,淮東有限的軍資預算,也不能用來無限的擴編水軍。
雖說在南線要保留強大的水師戰力以為威脅跟聯絡,但實際在南線海麵上能遇到的威脅,遠遠不能跟北線相比,第二水營才是淮東接下來要加強的重點。
閩江作為東南第一大河,由著流程短、落差大的特點,從竹岐往西的水道,由於水位落差,使得水急流湍,但實際的水位並不深,不適合大型戰船進入作戰。
第一水營接下來要補充的是精銳中小型戰船,主力戰船抽出來去加強第二水營,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
隨林縛北返的除了經過加強的第二水營外,還就是以周同為指揮使的步軍司左軍崇城軍。
在閩東戰事中,崇城軍擔任攻堅主力,攻克南台島及晉安城,使得崇城軍傷亡頗重,陳定邦也身負箭創,不得不留在晉安休養。
林縛要求崇城軍將傷卒及戰地軍醫營都剝離下來,由地方接收。將來這些傷卒要麽就地安置,要麽由閩東行營軍接收,加強閩東行營軍的戰力。
崇城軍禦掉包袱後,兵額縮減不到兩萬人,也沒有進晉安府,而是直接撤往南台島休整,做好隨時北返的準備。
就眼前的緊張局勢來看,崇城軍短時間內,也沒有再擴編到三萬人的可能。
除軍事方麵的部署外,林縛委任葉君安權知晉安府事,代淮東直接掌控、經營閩東的核心區域;在趙青山、葉君安之上,使胡致庸以淮東製置使右長史兼支度副使轄閩東、閩南、夷州諸府事兼督兵備。
林縛想直接給胡致庸按上東閩宣撫使或宣慰使的頭銜,但沒有江寧正式簽發的告身或永興帝的諭旨,硬按上去,多少顯得太不合規矩。閩東諸府縣的軍政都由淮東派員接管,胡致庸即使沒有正式的頭銜,暫時也不會有多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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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軍最後更在意的是撤出更多的兵馬、保存,而非對晉安城大肆破壞,包括浙閩大都督府在內,城內建築的損毀,都不算嚴重。
而守軍要從北峰山的小徑撤走,要穿過崇山峻嶺逃到建安去,大量輜重是無法攜帶的,甚至過重的鎧甲與騾馬都是累贅。
攻陷晉安城之後,繳獲還算過得去,糧倉大火撲滅後,還搶下六七萬袋的糧食,兵甲、鐵器等物資,也有相當的儲備沒有給奢家及時撤走,也沒有來得及銷毀。
這些都及不上攻陷晉安府之後新得的糧田。
僅從竹岐到南台島之間的閩東河口盆地,平田就有一百四十餘萬畝。
奢家將大量人口西撤,淮東將這些糧田占下來,甚至都不用考慮地方殘餘勢力的情緒,包括霞浦、羅源、蕉城、興安等沿海諸縣在內,淮東將八姓殘存勢力鎮壓下去,能直接收繳的公田,預計能超過兩百萬畝。
當然,除了宋氏之外,閩東也有像杜氏這樣的小族最終選擇投附淮東,淮東不能過度的侵害他們的利益。
“北麵隨時會有壞消息傳來,我也隨時要離開閩東北返,”林縛帶著眾人進入宅子落坐,就談田製的問題,“有些事,最好是先定個調子,胡、葉留在閩東,行事也有依據……”
林縛留葉君安權知晉安府事,除了在淮東攻克浙東時,以葉君安為首的葉氏為穩定浙東出過大力外,還有就是葉君安在林縛的身邊時間頗長,對淮東諸多新政思路有很深的認識。
“各家占有糧田,以五百畝為限,許分戶拆族計算,但每戶超過此數,以兩年半收成為基準田價收購,”林縛說道,“要是直接以銀錢支付收購,這個數字過於龐大,非淮東軍司能承擔;要是淮東軍司濫發淮東銅元來收購糧田,宋家怕是要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宋氏不敢。”宋浮說道。
宋家在泉州占有的糧田就超過兩千餘頃,在永泰縣的田產也不少於此數,即使析族,宋氏嫡係子弟每戶頭上的糧田都將有數千上萬畝,遠遠超過林縛所說的“五百畝”之限。
當世田價差不多以兩年半收成為基準,以閩東畝產四石的上熟田計,每畝田價約值十石粳米。
淮東要是老老實實照此價向宋氏收購糧田,就要拿出三四百多萬石的糧食或等值金銀來,加上泉、漳、興、揭等地的大小宗族豪戶,僅收購糧田一項,就足以叫淮東破產。
淮東當然也可以以武力強行推廣淮東銅元,但是濫發淮東銅元的結果,就是叫淮東銅元從此臭名遠揚、一文不值。
改田製、抑製豪戶,是任何新興勢力的當然之舉,但手段有強有弱、有優有劣。
以往淮東在海陵、淮安等地推廣新政,也隻是采取一些更緩和的手段,減輕租賦,還沒有直接“限田”的程度。
宋浮也是要看林縛有沒有更好的手段。
“購田一事,府縣要參與進來,但主導還是淮東錢莊,”林縛說道,“周廣南明天就應該能到晉安。錢莊將在晉安設一個專門的分號,以一千兩銀作一股計算,將錢莊本金股數作為田款,支付給閩東大戶用於購田。集中起來的糧田也將由錢莊以原價出售給農戶,田款充入錢莊以為本金,軍司不從其中牟一分利。這樣各家即便將糧田交出來,手裏握有的錢莊股數也能跟錢莊的本金相對應,也不用擔心利益受損……”
“都說淮東船堅兵利,依我所見,錢莊才是淮東的利器啊。”宋浮笑道,算是認可林縛的處置辦法。
閩東八姓,除宋家外,其他都是鎮壓的對象,剩下的小族小戶,都會盯著宋家。
宋氏沒有割據的野心,但是坐擁數十萬畝糧田,而佃戶當中又以宋族人居多,這使得宋氏即使再沒有野心,也是令當權者忌諱的隱患。
隻有在閩東實施最徹底的分田,才能將宋氏對族人的控製力減到最弱,而不再成為威脅。
當然,叫宋家將這麽多田地憑白的交出去,心裏也是不甘,但占著這麽多田地,這些田地上又養活了那麽多的宋氏族人,便宋浮自己心裏也是不安得很。
林縛所提的這種方式,將宋氏占有的田地轉為對錢莊的占股,隻要宋氏沒有割據的野心,利益就沒有受損,也算是妥善跟巧妙的處置,叫宋浮無法拒絕。
胡致庸、葉君安、趙青山等人都隨聲附和,林縛提起此事,主要還是針對宋氏,隻要宋浮代表宋氏沒有意見,自然是他好、我好、大家好。
就閩東當前的主要政務,還是收繳除宋氏外其他閩東八姓的田產充為公田。
對宋氏的處置,除了宋義以副將協守竹岐、宋博以參議官輔佐胡致庸處置閩東政事外,以宋浮為首的其他宋氏要員,都將隨林縛北返,到浙東或淮東、徐泗分別擔任官職。
林縛對宋氏的態度是明確的,不會讓宋氏有獨掌泉州甚至閩東的機會,但也不會限製宋氏,把隱患消除掉,大家也都彼此安心,也將宋氏徹底綁上淮東的戰車。
葉君安留下來主持晉安的政事,他原先的位子則由宋浮頂替。
奢家從年前就有計劃的將人口往閩江上遊撤走,閩東沿海留大量的空缺,僅閩江河口盆地即晉安城周圍,新遷十萬戶進來安置,都沒有太大的壓力。
接下來,淮東在閩東的工作重點,則是通過海陸兩路,從徐泗等地遷軍戶、流戶南下安置,也將從平江、丹陽、浙北等地招募民眾到閩東來耕作,以此夯實淮東在閩東的統治基礎。
八日入夜,飛黃岵失守、鄧愈率部逃入西嶺深山之中的消息傳來,林縛也顧不及大軍休整才兩日、士氣及將卒體力都還沒有恢複過來的困難現實,隻能下令崇城軍即時從南台島登船北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