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整個閩東都風聲鶴唳,晉安城裏自然也不得安寧。

淮東經營夷州島不說,還在永嘉府的南部,在閩浙分野的蒼南持續增強兵備,直接威脅晉安府東北的門戶重鎮霞浦。

包括駐在稍北一些的橫陽的水步營戰卒,淮東在永嘉府南部、直接針對霞浦的駐兵總額,已經達到三萬,而浙閩軍在霞浦及周邊塢塞包括霞浦北境直接防禦滄南的駐兵總數,才有兩萬人。

雖說浙閩軍在晉安城還有兩萬戰卒,但同時淮東可以從別處走海路運來更多的援兵,直接從霞浦東岸的三都澳登岸,形成對霞浦的夾擊之勢。

進入五月之後,東海風暴驟增,不是通過海路組織兵馬從閩東直接登岸作戰的好季節,但誰也保不定淮東不搞突襲,以迅速不及掩耳之勢,以優勢兵力對霞浦形勢合圍。

淮東在浙東能調用的兵力已經接近十萬,在嵊州的兵馬,即使走陸路,也能以較快的速度,從明州府沿海諸縣,經回浦、樂清,越永嘉江南下,到橫陽、平陽、滄南,增強對霞浦的軍事壓力。

從年後以來,八閩勢力就逐步從閩南諸府縣撤出,以免給淮東分而擊之,但在閩東占據核心位置的晉安府,是八閩勢力的根基所在,不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

宋家旗幟鮮明的宣稱不會放棄泉州,並廣募鄉勇,增強泉州的守備。

到這時,奢文莊基本能肯定宋家已經與淮東勾結上了,但宋家經營泉州多年,此時又戒備森嚴,若公然宣布宋氏叛反,對泉州用兵,無疑是將閩東戰事提前到這時開戰。

且不說淮東在夷州的兵馬能直接援泉州,隻要淮東從滄南對霞浦用兵,晉安的壓力就極大。再者說,即使曉得閩東戰事非打不可,拖得越晚打,對奢家也是越有利。

這種勢態下,奢文莊隻能默認宋氏留在泉州,從江西調兵馬增強晉安府防守的同時,加快將八閩宗族子弟及將卒家小,沿閩江上遊往江西境內遷徙。

為免引起崩潰式的混亂,為免嚴重挫傷八閩將卒的士氣,宋佳及宋氏與閩東局勢的惡劣實情,奢文莊隻是跟其他六姓的核心層進行通報。

真實的情況嚴格控製在上層,嚴禁泄漏,中下層將卒、官員及普通民眾,都不知詳情。說是江西有田宅可給,但叫普通將卒、官員及民眾放棄家園西遷,怎麽可能容易?

哪怕是給中下層將官及民眾一個交待,閩東一戰也是未打不可的。有戰事為借口,才能將民眾強製撤離,而不用擔心會在普通將卒當中引起強烈的反彈跟混亂。

不能輕易放棄晉安府,又不能真在閩東跟淮東拚個兩敗俱傷,還要防止淮東搞突襲,突然出兵,將浙閩軍的兵馬牽製在霞浦、晉安等城撤不出來——換了別人,未必就能像奢文莊那裏承受住這麽大的壓力。

五月底,晉安城裏已是炎炎夏季,浙閩大都督府的北苑裏,奢文莊正召集心腹密議西撤之事,奢飛虎拿了一張皺巴巴的紙走進來,興奮的說道:“江寧密報,我就說,這群蠢貨總有一天會犯錯誤……”

奢飛虎雖不再掌兵,甚至有些高級軍議都不再每次都列席,但他回晉安後,還是負責情報方麵的事務,並沒有給奢文莊徹底閑置。

奢家從婺源、經上饒,過仙霞嶺,過莆城,沿閩江而下到晉安的信道,是異常迅速的。江寧種種異常,製成蠟丸的密報在浙閩崇山峻嶺之間迅速的傳遞,僅比徐州遲了四天而已。

奢文莊接過奢飛虎遞過來還沾著蠟的小紙片,一小片紙,寫不了多少字,但奢文莊越看眉頭蹙得越緊,過了好一會兒,眼睛都沒有從紙片上移開。

溫成蘊、胡宗國、施和金等人及奢文莊的侍衛校尉鄭明經,都不曉得江寧到底傳來怎樣的密報,叫二公子如此興奮,又叫大都督陷入這麽長時間的沉思。

過了片晌,奢文莊才想起要將密報給諸人傳閱,說道:“越帝五月以來兩度親觀禦營軍演武,演武時皆召謝朝忠問軍策,此外,江寧有傳言說嶽冷秋與我們勾結……”

此時傳謠說嶽冷秋與這邊勾結,這樣的謠言,便是奢文莊他們自己都覺得可笑。

如今淮東與江州形成對浙閩軍的掐頭打尾之勢,在戰略上占據很大的優勢,奢文莊甚至奢望淮東能在閩東假打一番,讓他們順勢將主力撤入江西。

這種勢態下,嶽冷秋得了失心瘋,才會放棄江寧給他的高位跟兵權,冒著叛降的惡名,跟這邊勾結。

要是在江寧有幾線暗樁,不妨放些謠言以混淆視聽。

但奢文虎被迫撤出江寧後,在江寧城裏部署的人手,就給顧悟塵與嶽冷秋清洗了好幾遍,沒有暴露的暗樁是晉安在江寧最後的眼睛跟耳朵,怎麽可能冒著暴露的危險,去製造價值不高的謠言呢?

密報在眾人手裏傳閱,奢文莊等人,當然能比淮東更確信,這是江寧有人在為謝朝忠領兵出戰造勢……

“真是天助大都督也!”上司馬溫成蘊說道。

比起西線跟嶽冷秋打,晉安府諸將官投票表決,大概一百人有九十九人願意跟謝朝忠打。

嶽冷秋能沉而複起,不是沒有緣故的——嶽冷秋曾任東閩總督,這邊諸多人,跟他打交道也多,知道嶽冷秋的聲名雖然沒有林縛、李卓耀眼,但絕對是跟董原、陳芝虎等同一級數的帥臣……

嶽冷秋知兵事,拉攏人心也有一套,徽南軍及長淮軍,都可以說是經嶽冷秋之手所形成的強軍。嶽冷秋當年率長淮軍殘部守徐州,劉安兒率二十餘萬淮泗軍圍打了大半年,硬是沒能硬啃下來,這就是驕人的戰績,將嶽冷秋推到當世名將的位子上去。

隻要嶽冷秋在江州,浙閩諸人,就沒有想過能輕易拿下江州。

如今,奢文莊貌似不斷的從江西抽兵,但實際留給奢飛熊守豫章的,都是精銳中的精銳,主要就是用來防備嶽冷秋。還有一個就是奢望嶽冷秋在秋後與淮東配合作戰,能輕敵冒進,要讓奢飛熊將江州兵誘到有利的地形裏進行野戰殲之。

但很顯然,麵對嶽冷秋這頭老狐狸,這樣的計策很難湊效,奢文莊他們也沒有寄太大的希望。

換了謝朝忠就不一樣。

謝朝忠作為禦營軍都統製,是江寧最重要的軍方人物之一,晉安在江寧的暗樁自然對謝朝忠有極為密切的關注。

謝朝忠倒非一無是處,他出身將門,武勇過人,又有戰功在身,遂得任衛營指揮使,隨寧王南下。

謝朝忠所立戰功是殺敵之功,非統兵之功。

倒不是說謝朝忠一定就不懂兵事,但謝朝忠在江寧突得高位,就有貪色好財之鄙,對手下將卒刻薄寡恩、任人唯私,即使得永興帝支持出任禦營軍都統製,也不得手下將卒的擁戴。越帝雖給蒙在鼓裏,但是與禦營軍將卒稍有接觸的,對謝朝忠的認識反而更深刻。

至少在拉攏人心上,謝朝忠就差嶽冷秋遠有千裏——說到將帥之資,最重要的一項就是禦人。禦人不得法,兵書倒背如流都不管用。

曆史上的長平之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更重要的一點,謝朝忠此時爭著要領兵出戰,那就看著浙閩勢弱,要跳出來搶戰功。他這種心態,最容易輕敵冒進,易入彀中……

江寧那邊真要用謝朝忠,對晉安諸人來得,無異是如有天助的好消息。

長史胡宗國說道:“陳西言不是蠢貨,淮東也不大可能會縱謝朝忠攪亂局麵……謝朝忠除了背後有餘心源支持外,江寧其他大臣似乎都無表現啊!”

“永興帝似乎不大信任外兵……”胡明經說道。

“臨陣換將是大忌,有遼西之鑒在前,江寧怕不會輕易用謝朝忠去替嶽冷秋,”施和金說道,“再者嶽冷秋能起複出督,也應是越帝屬意如此。即使再猜忌外兵,越帝也沒有這時候將嶽冷秋撤下來的道理……”

“徽南,”奢文莊冷靜的說道,雖然目前得到的消息不多,但他也準確做出跟淮東一樣的判斷,唯有判斷準方向,才能有所布置,“謝朝忠有意在徽南對我們再開一條戰線!他如果想領兵爭戰功,這大概是他此時唯有的選擇……”

奢文莊此言一出,溫成蘊、胡宗國、施和金、胡明經等人反應不一。

如今淮東與江州對他們形成掐頭打尾之勢,就叫他們痛苦無比,江寧向徽南增兵,再開戰線打浙西,即使謝朝忠是個蠢貨,五六萬兵馬從昱嶺關湧入浙西來,這個便宜也叫他們難撿。何況徽南還有鄧愈這個老對手,是個難啃的骨頭。

奢飛虎眼露精光,興奮的捏著拳頭,說道:“謝朝忠從徽南出來,那是最好不過。從徽南經寧國,就能直接威脅江寧,江寧在淮東、太湖以及江州、淮西的兵馬部署,都將亂作一團……”

“徽南的缺口不容易打開啊!”奢文莊說道。

從浙西進徽南,昱嶺關隘道是必經的要衝,即使謝朝忠率兵從昱嶺關進浙西,也不可能不在昱嶺關駐兵守好後路。

“要能將謝朝忠誘進來殲滅,即使打不開徽南的缺口,結果也不會比現在更壞!”奢飛虎說道。

謝朝忠從徽南出兵,貌似他們要同時應付三路,但實際上,徽南鄧愈始終是浙西的威脅,江寧不加強徽南,就會加強江州,使得嶽冷秋從江州發起的攻勢更淩厲。

如今謝朝忠從徽南出兵,江寧加強的將是徽南,削弱的是江州。

嶽冷秋是相對保守之人,奢飛熊守豫章,至少不用擔心江西方麵出問題。

閩東沿海,是早就密議要放棄的,但放棄晉安府、退守閩江中遊,對奢家的聲望以及將卒士氣打擊太重,不要萬不得己,奢文莊並不想放棄晉安府,一直都盯著淮東在南線的兵力部署。

若能在放棄晉安府的同時,在浙西打一場勝戰,則能抵觸這方麵的負麵影響。即使不能打穿徽南缺口,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要是能打穿徽南缺口,一記重拳就能打在南越的腹心要害上,這個意義就太大了——奢飛虎都不敢去設想這個可能,毅然說道:“我去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