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對奢家來說,已經到異常嚴峻的地步了,奢文莊並不想否認這一點。他在會稽戰事,一直都留在浙郡督戰。
為能就近控製東西兩線的戰事,奢文莊將行轅設於淳安。
田常與蘇庭瞻趕到淳安,才發現奢飛熊等人,先一步從婺源等地趕來。
淳安藏於浙贛崇山峻嶺之間,雖說相距就三百多裏,但天氣要比外側的富陽暖和許多。
趕到淳安的當夜,奢文莊隻是安排夜宴,倒沒有急於議事,不過諸將私下裏,都在議徐州戰事對南線的影響。
淮東的緩兵之計,有人能意識到,有人仍堅持相信淮東、江寧會在麟州、壽張一帶與燕胡有一場大戰,但徐州戰事對南線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一旦在河淮一線的防線穩定下來,淮東與江寧必然會抽兵先打富陽。
如今富陽、臨水等地控製在他們手裏,往東南能威脅會稽、蕭山;往東、往北能威脅杭州、湖州及環太湖諸府縣,往西北,能威脅徽州、江寧——隻要富陽、臨水等地在他們手裏,江寧、淮東在徽州、杭湖、會稽等地十餘萬兵馬都寢食難安、不敢輕舉妄動。
而一旦富陽、臨水等地陷落,孟義山所部杭湖軍隻需要少量兵馬,就能堵住這個缺口,守住杭湖及環太湖諸府縣;而鄧愈的徽南軍不用擔心側後來自獨鬆關及千秋關的威脅,而能專注從南側的昱嶺關對淳安、鍪源一線用兵;而淮東在浙東的兵馬,則不需要擔憂來自富陽的威脅,而能更專注對東陽、諸暨等縣用兵。
攻勢之勢將大變。
他們自然不會輕易放棄富陽、臨水等地,但真要在富陽進行會戰,形勢對他們又頗為不利。
從蕭山、杭州都有進入富陽的通道,而他們要支援富陽,隻能走錢江水道,從桐廬派兵及物資過來。一旦淮東與杭湖軍聯手兵勢強勢,將能對富陽形成合圍,進而在富陽西線封鎖錢江水道,想要打贏富陽會戰,就必須投入與淮東、杭湖軍聯手更多的兵力才成。
戰局推演下來,隻會叫人更沮喪。
淮東與杭湖軍聯手,能輕易在富陽外圍聚集十萬兵馬,而且補給從杭州、會稽、明州等地供應,十分的方便;他們即便能在富陽集結十萬兵馬對抗,但十萬兵馬的補給怎麽辦?
不比當初占得明州、會稽、永嘉諸府之時,糧草衣甲軍械相對寬裕,這時候要在一路集結十萬兵馬,僅食糧一項,就足以叫人愁白頭。
富陽戰事不用真打下去,隻要拖上半年,他們就會先撐不住而撤兵放棄富陽。
形勢已經到了西線必須有所突破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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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都等著看淮東與燕胡在麟州、壽張兩敗俱傷,但我心裏清楚,這一戰打不成。北燕受挫於徐州,銳氣受挫,不會貿然再打硬仗,但淮東真要打,北胡在形勢上還是占據絕對優勢,林縛怎麽可能為了救梁家而貿然去行險?”
燒了火盆的室裏,溫暖如春,奢文莊僅將長子奢飛熊召來,在室內對坐而談。
“贛州也是極寒天氣,我軍缺少禦寒衣物,這時硬打贛州,傷亡會叫人難以承受啊。”奢飛熊在婺源領兵。
奢文莊雖到北邊來督戰,但奢家在浙郡最重要的兵權,還在奢飛熊的手裏。
奢飛虎在會稽用急躁、冒進所犯下來的一係列,使得奢家陷入更深的被動之後,給擄奪兵權之後,在奢家內部,已經喪失跟奢飛熊爭嫡的資格。
在一家勢力內部,永遠都不可能隻有一個聲音,奢飛熊常年領兵在外,有聲望、有威勢,而嗣子地位穩固,奢文莊做決策並不能無視他的意見。
“淮東在徐州用險計而勝,此可一不可再。主要也是徐州對淮泗形勢過於重要,徐州得失關乎淮東北線的安危,想來在林縛心裏,也有‘雖勢險而迫於用奇,實在無奈也’的想法,”奢文莊倒是不急不躁,徐徐說道,“我也曉得,我們奪贛州的條件談不上成熟,但形勢對於我們,也是到了不得不劍走偏鋒、兵行險策的地步了……”
奢飛熊沉默著思慮,奢文莊繼續說道:“以往,我們也許可以想,打不過,大不了退回東閩去,隻要封住仙霞嶺,還能割據閩地,或許還可以唆使廣南諸家跟著割地稱王,但眼前的形勢許我們這麽做嗎?”
奢飛熊輕歎一聲,說道:“子檀在時,說東海之利,未能重視啊,悔之晚哉。”他曉得八閩戰卒退回閩地,守住仙霞嶺是沒有用的,隻是更方便淮東在南線集中主力兵馬從閩東沿海登岸,直接攻打奢家的腹心之地。到時候奢家即使還有十幾二十萬兵馬,但沒有養兵之田,還談什麽割地稱王?
但形勢這麽拖下去,也不行。
除了衢州府所處於浙中穀原外,浙南、浙東的糧棉之地,幾乎都給淮東奪去,他們在浙郡所占的地盤,雖然不比淮東小,但缺少糧田,不足以維持這麽龐大的軍備。在江寧、淮東騰出手來之前,在西線獲得更大的生存空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生存空間!
無法畢功於一役,必須爭得更大的生存空間,才能維持生存,隻能生存下來,才能談得上靜待時機。
淮東這兩年來,針對他們的,無非也是千方百計的壓縮、蠶食他們的生存空間。
“舊事難可追,說來也是我的失策,”奢文莊苦歎一聲,又說道,“這時不打贛州,拖到明年春後,你有信心在富陽保持優勢嗎?隻要河淮形勢稍固,明年春後,淮東必對富陽用兵,我們要能先一步攻取贛南諸地,那富陽對我們也就沒那麽重要了。”
“隻是贛州難以猝然攻陷啊,”奢飛熊說道,“在東線,我們陷入太多的兵力,要防備著鄧愈的徽南軍打過來,孩兒在鍪源最多隻能集結五萬兵馬西進。贛州製置使司就轄有三萬兵馬,還要防備江州製置使司往援,五萬兵馬不夠用啊!”
“東陽要守住,不僅要守住浙中穀原這塊糧地,還要盡可能在東線拖住淮東兵馬,但隻要攻下贛南諸府縣,富陽就是雞肋,”奢飛莊說道,“這時就應該斷然放棄富陽,富陽、臨水等地四萬精兵就能用起來。淳安隻要有一萬兵馬足矣,我替你守住後路,給你湊足十萬精銳,但你必須在三個月裏將贛州拿下來,不然我奢家將死於葬身之地!”
“這時就放棄富陽?”奢飛熊愣怔片刻,不戰而放棄富陽,要是攻打贛州不利,他們除了退守東閩,就沒有其他選擇。而一旦退守東閩,必然又將給淮東從海上虐待折磨到死,真可謂是父親所說的“死於葬身之地”!
對奢飛熊的震驚,奢文莊倒是平淡,他慢慢說起占領贛州後安排:“我這些年也心疲力歇了,打下贛州,八姓宗族就要遷部分人去贛州立足,控製贛江、鄱陽湖,還是可以經營的,我以後就替你守住閩東那些殘地!”
奢飛熊募然看到父親冠下的鬢發都成雪白,要不是計窮於此,誰會將氣運都壓在一場勝算不大的攻城掠地決戰之上?
“孩兒定不會辜負父親的重托!”奢飛熊推倒跪拜在地,叩了三個響頭。
“責任重大啊,”奢文莊伸手壓著奢飛熊的肩膀,說道,“這一戰過後,我就回晉安去,宋家這些年太收斂了,收斂得不讓人放心啊!我不在晉安,怕是沒有人能壓住宋浮。”
奢飛熊訝異問道:“我奢氏敗亡,宋家就能獨善其身?”
“當年我就不讚同老二跟宋浮他女兒的婚事,奈何老二給迷得沒有心魂,那個女子不是省油的燈,怕是他們父女早就背著我們見過麵了,”奢文莊說道,“要不是年中時會稽形勢實在險惡,我怎敢輕易離開晉安?”
奢飛熊想起那張明豔、妖冶的麵容來,這才徹底明白贛州一戰為何非打不可。要是拖到明年春後,富陽戰事正進行到緊要關頭,給宋家反戈一擊,奢飛熊實不知道真到那一步,奢家還能有多少生機?
“父親幾時覺察的?”奢飛熊壓著聲音問道。
“不管覺察早或晚,都沒用的,”奢文莊搖了搖頭,說道,“宋家這些年來,幾乎都放棄永泰,舉族遷往泉州——宋浮這頭老狐狸,我是理解的,他不過是待價而沽罷了。隻要你能打下贛州,我還能勉強壓住他,不然的話……”
多餘的話也無需多話,宋家在泉州貌似隻有數千精銳可用,但隻要宋家舉族投淮東,淮東集結數萬大軍從泉州登岸,必然導致奢家各條戰線的全麵崩潰,這場仗就沒有必要打下去了。
“當年沒能將那個害人妖精刺死,留下這個禍害!”奢飛熊含恨的捶打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