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富陽也是連續數日大雪,今年冬天,浙東地區也遭遇極為罕見的大寒天氣。

富陽百姓對這樣的極寒天氣是措手不及,缺衣少食,城池內外,每天都有幾十上百號人凍傷、凍死。

東閩地處南緯,北麵又有高崇險峻的閩浙丘陵擋住北方的寒流,冬季向來溫潤,絕大多數人常常是一生都沒有機會看到雪。去年兩浙冬天溫潤,跟東閩相差不多,但到今年,入浙征戰的八閩戰卒,首先要經受的是寒冬的考驗。

在會稽戰事之後,奢文莊親自潛來浙東,進行軍事部署調整,奢飛虎給捋奪兵權,奢飛虎返回浙西之後,田常就留在富陽,主持軍政。

淮東軍攻嵊州時,田氏負隅頑抗,最終給破城,除守城戰死外,田氏宗族給押往江寧受審,在刑場給梟首者有六十七口——除了隨田常從軍的田氏子弟外,田氏宗族便算是給連根拔起了。

談不上什麽仇恨,即使咬牙切齒也沒有用,下手滅人家、亡人族,田常也未曾手軟過,隻是眼下除了一條道跟奢家走到黑之外,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至少在東線,眼下已經不能奢望能展開反攻;相反的,受徐州戰事的影響,孟義山在杭州變得蠢蠢欲動。

進入十一月中旬以來,孟義山就不斷增加午潮山營寨的兵力,還抽調民夫,在午潮山西麓的上燕塢增築營壘,有意從西北方向,增加對富陽外圍的軍事壓力。

董原北上淮西,將浙北軍的兵馬都留給孟義山,與原寧海軍、海虞軍及白淖軍統統編入禦前杭湖軍,總兵力多達六萬餘眾。而田常在富陽等地也就僅有不到四萬兵馬,還要兼顧臨水、獨鬆關等地的守禦跟軍事牽製重任。

甚至還要考慮淮東在蕭山、會稽、山陰諸縣的兵馬,跟富陽也隻有山水之隔,田常肩上已經承受極重的壓力,但是他眼下最極緊的,還是要籌出一萬套寒衣出來,但是談何容易。

今年冬天的酷寒,田常印象裏也沒有遇到過,饑民凍斃尋常見,但將卒缺少衣物禦寒,已有許多的人凍壞手腳,嚴重影響到戰力。

比起天氣的寒冷,最令人心寒的,無過是徐州戰事的結果是那樣的叫人難以置信,是那樣的叫人震驚。

陰霾的天空像倒扣在富陽城頭,雪花飄下來,田常衣不解甲,手按著腰刀在城頭巡視,絲毫不畏酷寒,看著城內外銀裝素裹,人行如蟻,心裏感慨萬千。

“這鬼天氣,富陽怕是有三五十年沒這麽冷過!”方振鶴手攏在袖子裏,抱怨著鬼天氣,說道,“便是富陽的溪河結冰都近一尺來厚,說來真難叫人相信,徐州的天氣要比富陽冷得多,河冰怎麽突然就會破開,將徐州兵都陷了進去?”

田常嚴禁底下將卒私自談論徐州戰事,但徐州戰事的影響在軍中影響還是極大。

當初正因方振鶴率眾獻方家埠,又當先鋒攻陷臨水城,才使得浙西軍順利聚得富陽等戰事大捷,故而方振鶴頗受奢飛熊的重用,田常禁言禁不到方振鶴頭上去。

田常抬頭看了方振鶴一眼,說道:“兵行詭道,淮東好此術,實不足為患。”他嘴裏雖這麽說著,但是他自己心裏都不信,更不指望方振鶴能信。

永嘉、會稽戰事相繼受挫,他們被迫放棄永嘉、回浦、溫嶺、橫陽、平陽、甌海、會稽、山陰、蕭州等縣,被迫在東線全麵收縮——即便在那一刻,田常仍認為奢家還是有希望的。

一旦北燕兵馬橫衝直撞,將河淮防線悉數摧毀,將迫使淮東與江寧在北線投入更多的兵力,屆時在南線決一勝負,必能叫淮東、江寧首尾不能相顧。

誰能想到徐州戰事竟是這樣的結局,仿佛一隻巨拳,狠狠的打在他們的胸口,叫他們好幾天都喘不過氣。

徐州大捷不僅替淮東、江寧徹底解決掉陳韓三這個隱患,將地處淮泗要衝的徐州城掌握在淮東手裏,使得淮泗防線形勢完備起來,還重挫燕胡南下的銳氣——在這種形勢下,隻要淮東、江寧諸部退守徐州、淮陽、渦陽、濠、泗及壽州等地,將構成堅固的守淮防線,勢難給燕胡一鼓作氣的捅穿。

拖延下去,田常實在看不到勝利的希望在哪裏。

方振鶴最近牢騷頗多,田常猜測他心裏也許隱隱約約有些後悔當初的衝舉。

方振鶴獻方家埠,而甘為前驅率眾謀奪臨水,是奢飛熊當年能在獨鬆關、富陽等地取得一係列大勝的關鍵性原因。

然而這一耀眼的功績,沒有給方家帶來太多的實惠跟利益,反而使方家跟杭湖地方勢力徹底決裂,試想杭湖有幾個人不想生吃了他方振鶴?

一旦奢家守不住富陽、臨水,世代在臨水城東郊方家埠耕作經營的方家宗族,必然會受到殘酷而嚴厲的報複。

眼下林縛親率數萬淮東精銳,集於麟州,還邀董原、陶春、梁成衝過去,欲與燕胡戰於壽張,以解東平之圍——此戰要是淮東受挫,或者跟北燕拚個兩敗俱傷,他們在南線還能有機會;要是淮東再獲大捷,田常心裏也會有內褲都輸掉的錯覺跟沮喪。

當淮東在麟州、壽張再獲大捷,燕胡南下的銳氣必將給徹底的挫敗,淮東就有餘力回過頭來,重新將注意力放在南線,其第一步就會與杭湖軍合兵強攻富陽。

最好的結局莫過是淮東軍跟燕胡在麟州、壽張拚個兩敗俱傷,田常心裏這麽想著。

這時候有扈從登上城頭來,稟道:“大都督行轅急函!”

田常拆開信函,看過後跟方振鶴說道:“大都督召我去議事……”召見甚急,田常將富陽軍政事務稍作安排,便連夜乘船出發,逆水趕往淳安,經過桐廬時,與從東陽而來的蘇庭瞻遇上。

蘇庭瞻從東陽到桐廬是乘馬而行,與田常匯合後,便一起乘船趕往淳安。

“徐州出了這個狀況,大都督在淳安緊急召諸部議事,是為哪般?”田常邀蘇庭瞻到船上來議事。

“怕是要對贛州動手了!”蘇庭瞻說道。

田常心裏一驚,問道:“淮東、江寧諸部兵馬都集於麟州一線,擺開兵勢,欲與北燕決一死戰——我們此時對贛州動手,豈不是要促使淮東、江寧從麟州撤兵南還?”

“我起初也是這麽想,但見大都督召見諸部主將甚急,便猜測淮東集兵於麟兵,可以是緩兵之計。”蘇庭瞻說道。

“緩兵之計?緩我們?”田常驚覺的問道。

蘇庭瞻點點頭,說道:“淮東好用詭計,但也很少打無把握之仗,其集兵於麟州很可能隻是裝腔作勢;要是我們信以為真,再拖兩三個月,事情怕會大壞。”

田覺陷入深思:

貌似淮東邀董原、陶春、梁成衝諸部合兵,約集十三四萬兵馬,但燕胡在壽張、東平等地,就有兵馬十萬,但在青州、登州,陳芝虎還轄有三萬餘兵馬,更為主要的,葉濟羅榮在晉南、在河北沁陽,更掌握著三萬鐵騎、四萬餘新附軍——燕胡這兩部兵馬,都能以較快的速度拉到壽張、東平外圍,參與會戰。

不要說新附軍了,燕胡能調兵的騎兵部隊就高達七八萬眾,也非江寧十三四萬步卒能在河淮平原硬扛的。

也許是淮東在徐州贏得過於順利跟神秘,而使他們忽視淮東這時候並沒有跟燕胡決一死戰的實力。

蘇庭瞻繼續說道:“徐州獲捷後,在形勢以及人心上,淮東都要做一做樣子,領兵北上,做出與燕胡在壽張一線決一死戰的樣子。即使淮東不這麽做,隻要燕胡在壽張、東平一線集結大軍,淮東要鞏固徐泗防線,也無法將兵馬從徐泗防線抽出來。而最為關鍵的,陶春、董原、梁成衝諸部來說,這時候都還陷在河淮,即使想撤下來,也不是一兩天能成——但時間拖上兩三個月,你說會是什麽形勢?”

田常蹙緊眉頭,倒吸涼氣:徐州戰事之後,他就滿心期盼淮東、江寧諸部兵馬在麟州、壽張一線,跟燕胡拚個兩敗俱傷,倒是沒有想過這是淮東搞出這麽一番動作,竟然是有可能在裝腔作勢。

要是麟州會戰打不成,時間拖上兩三個月,燕胡主力很可能會困於糧草,將主力撤到濟南一線就糧,僅在南線部署少量兵馬接敵。而在春後,河淮地區交錯縱橫的河流,也將成為阻擋燕胡兵馬南下的障礙,使得淮東、江寧在河淮地區所承受的軍事壓力將大減。

到時候,淮東、江寧不僅不需要向北線增援兵力,甚至可以從北線抽調兵馬來支援南線。

想到這裏,田常背脊都滲出冷汗來,這時候他與蘇庭瞻在東線都甚感吃力,要是淮東到春後再往浙東增派兵馬,形勢必然險惡到極點。

“這廝真是險惡啊!”田常氣急敗壞的說道,“老天怎麽能容這麽逆天的妖孽活在世上?”

蘇庭瞻曉得田常有些畏戰怯敵了,跟淮東糾纏這些年,接連受挫,沒能占半點便宜,換了誰,都難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