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提及江島大牢,恰恰也說中顧悟塵的癢處。

顧悟塵初來江寧,擔任江東按察副使,先要按部就班的在江寧站穩腳跟,才能去考慮做革故鼎新的事情。即使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說法,那也隻是殺雞駭猴、小打小鬧,輕易的去傷害大部分人的利益,會遭來強力的反彈,實是智者不為;更何況顧悟塵不會忘記自己頭上還有按察使大人、還有江寧一大班子人在等著他出差錯。

當然,顧悟塵也不是看到局麵艱難就不求進取的人,到江寧赴任這些天,他也在思索找哪個不起眼的地方去打開局麵。

江島大牢最初是江寧刑部、江東按察使司聯合推動建成的牢城欲以長年坐監苦役替代流刑,建成沒過一年牢城之議就被京師中樞否決,成為江東按察使司囚押普通判處徒刑囚犯的大牢。

七八年之前,西秦派官員正當勢,把持中樞,視江寧守陵官如無物,這幾年來江寧刑部與江東按察使司一直都在不停的奏請重開牢城,都給中樞斷然否決。所謂“三十河東、三十河西”,今日西秦派官員已經不再受到今上的信任,楚黨在中樞崛起,顧悟塵心裏想著這時候重開牢城阻力最小。

顧悟塵倒不是簡單樂觀的人物,又知道江寧這些守陵官的為人原則實在有限得很,他們更多時間是跟燕京中樞鬧別扭。昔時中樞反對,他們就一直不斷的奏請,說不定中樞讚同,他們就會掉轉槍頭反對了。顧悟塵覺得在他重提牢城之議前,就要做足準備,畢竟暫時還不具備重開牢城的條件。

江東按察使司城中大牢,依托江寧府兵馬司及江寧守備軍的守備兵力,純粹的守備獄卒隻有六十人;江島大牢獨懸城外,又位於江匪湖寇往來自如的朝天蕩水域之中,為保障江島大牢安全,那裏就駐紮的獄卒比城中要多一倍。

由於江東郡有相當一部分的囚犯分散關押在各府縣大牢,隻有那些判處三年以上、五年以下徒刑又無錢贖罪的囚犯才解押到江島大牢集中關押(江寧以外府縣的囚犯為了避免離鄉關押,即使家中貧困,也會極力用錢贖罪降到三年以下),種種情況,致使整個江東郡關押到江島大牢的囚犯不足百人。

正因為關押囚犯人數有限,島上積存物資自然也有限,加上獄卒守備力量充足,雖有江匪水寇過境,絕大多數不會主動騷擾島上。

一旦重開牢城,情況就會完全不一樣。

重開牢城後,江東郡所有判處流刑的重罪囚犯都要集中到江島牢城來,甚至那些個已經流外邊疆的囚犯也會通過種種門路轉監到牢城來。江島牢城的在押囚犯會很快超過千人,島上的儲備物資會大增,對江匪水寇的吸引力就大增。再一個就是給判處流刑的重案犯顯然要比給判處坐監徒刑的輕微案犯更難管理,甚至很多人就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或山賊水匪的頭領,內外勾結的囚犯逃獄事件就會層出不多。

如此一來,僅憑江島大牢現在的守備力量就會顯得很薄弱,甚至可以說漏洞百出。特別是在江寧眾人抱著看好戲心態時,顧悟塵就不能指望駐紮在城外的江寧守備軍會及時提供救援。

江寧想看自己好戲的官員太多了,一旦自己奏請中樞重開牢城,結果致使大量流刑重犯逃離或者招來群寇襲獄,顧悟塵心想那時他能保住自己的位子就不錯了,不用奢談什麽革故鼎新了。

奏請中樞重開牢城是一件需要異常謹慎的事情,沒有萬全把握之前,顧悟塵是不會拿自己前程冒險了,但是林縛提出要去江島大牢當這個司獄官,他的心思又活泛起來,林縛要是真有能耐,說不定就能讓重開牢城的條件具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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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林縛說隻憑三五百精銳就能將江島大牢以及金川河口守得固若金湯,楊釋站在一旁有些不屑,顧悟塵卻饒有興趣的跟林縛討論起來。

“按察使司是文臣衙司,雖仍有少量的直轄武力,也許隻有官員身邊的護衛武卒能稱得上精銳,緝捕匪盜一般都要依賴地方上的府軍或鄉兵鄉勇,獄卒的武力就更不值得信任了,”顧悟塵說道,“你說憑借三五百精銳就能將江島大牢守得固若金湯,但是我也沒有辦法調三五百精銳給你……”

“林縛倒是略知練兵之法,”林縛知道顧悟塵的意思,他心裏就隻想要練兵的名額,“林縛可代大人前往東陽府募集子弟兵充當守獄武卒。”

雖說提督府所轄的鎮軍是大越朝軍事力量的主體,但是本朝一直都有以文馭武的傳統傾向,在鎮軍體係之外,屢屢有文臣直接治兵的先例,像東陽府知府沈戎直接對治下的兵馬司所轄府軍進行大刀闊斧的改製就是朝廷默許的行為,這大概也是朝廷對文臣更加信任的緣故。林縛提議到東陽府募集家鄉兵,顧悟塵也沒有覺得特別的詫異,至少在他聽來,林縛是沒有什麽私心的。

在江寧,顧悟塵是當然的東陽鄉黨領袖,林縛募集來的東陽兵勇又將直接納入按察使司轄內管製,這三五百精銳可以說是他顧悟塵的私兵。

顧悟塵倒不是有別的野心,但是想著日後手裏有三五百家鄉兵,總要方便些,他說道:“這些不忙說,你先談談你的練兵之法……”要是可以,他日後會讓楊樸、馬朝或者楊釋直接統領這三五百家鄉兵去江島大牢當守獄兵,但是楊樸三人都沒有功名在身,武官的品階又太低了些,再說他覺得林縛還是值得信任的。

“蘇侯《武學七經注》集先人軍事之大成,”林縛眼睛看著顧悟塵手邊的那幾本書說道,“林縛得幸讀幾篇殘章,對卒伍之法略有所悟……”便將這段時間來跟周普推敲的一些卒伍、治兵、用兵之法細細的跟顧悟塵說來。

自古文人都有紙上談兵的嗜好,也有提韁縱馬平天下的幻想,顧悟塵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流軍十載,比那些隻會紙上談兵的文人對卒伍治兵之法有著更深刻的理解與更深入的認識,這也是他引以為自豪的地方。他原先以為林縛對兵法在大略處有些了解跟感悟,卻沒有想到林縛真正精通的還是小規模營伍的治兵、練兵之術,這些細處認知恰恰是那些隻會紙上談兵的書生最缺乏的。林縛說來頭頭是道,令在流軍近十載的顧悟塵聞之動容,楊樸、馬朝過來催促他去衙門坐堂,隻是他跟林縛談得興起,便讓楊樸與楊釋替他去衙門守著有事快馬回來稟報便是。

顧悟塵歎道:“我還是建議你去燕京一行,你拿我書信去燕京,隻要湯公與張相認可你的才華,即使鄉試不得意,你仍不用擔心在燕京沒有出路……”

林縛笑了笑,說道:“林縛更願在江寧輔佐大人……”

“隻用你為司獄,你不覺得委屈?”顧悟塵問道,他心裏也未曾不希望林縛留下來助他,他在江寧太缺乏得心應手的助手了。在他看來,用林縛治江島大牢,重開牢城就大有希望。能成功的重開牢城並維持下去,就是本朝刑名的一次重大革新。

“林縛想做這司獄,還存有一分私心。”林縛說道。

“哦?”顧悟塵看著林縛。

“林縛有意在金川河口建一貨棧……”林縛說道。

此時不說,日後在金川河口建貨棧來,顧悟塵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明堂來,與其到時讓顧悟塵覺得生分,還不如此時就坦誠相告。

“嗬嗬,”顧悟塵對林縛的坦誠相告很滿意,再說他顧家在集雲社有銀股,要是一點都不允許林縛兼顧私事,他家以後又怎麽好意思從集雲社拿股子錢,笑著說道,“雖說文臣均以大公無私為典範,但是真正大公無私者隻是戲文裏所唱,生平未有見,你隻是要記住莫要因私廢公就行。”

“林縛謹記大人的教誨。”林縛說道。

“嗯,募集武卒之事急不得,倒是這司獄之職探囊取之,你這兩天便等我消息,”顧悟塵也自然滿滿的說道,“你去治獄,諸多事情也需抽絲剝繭緩緩圖之。你有滿腹才華,又一心為朝廷效力,不用擔心前程,董原不也是舉子出身?”

“謝大人提拔。”林縛站起來朝顧悟塵揖禮道。

顧悟塵留林縛一起用午餐,用過午餐,顧悟塵去衙門坐堂,林縛與周普返回集雲居。林縛沒想到說服顧悟塵讓他擔任江島大牢任司獄一職會這麽順利,細想起來,也能猜到顧悟塵有意將江島牢城當成他在江寧大刀闊斧進行革故鼎新的第一步棋。

林縛不知道病入膏肓的大越朝還能維持多久,卻知道顧悟塵想對當下的官僚體製革故鼎新是何等的艱難,他與周普回到集雲居,牽馬進了院子,錢小五說有訪客在等候,林縛探頭一看,卻是錢小五的老債主、西城放印子錢的陳賴五涎臉站在院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