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文山率援軍奔援道墟埠,將卒體乏力疲,連開弓都手軟,而當時都墟埠一營守軍已經擊潰,實處於極不利的地位。但是,大部都已經登上灘頭的淮東軍沒能及時果斷的展開,搶占有利地形,偏偏在給西側陡坡約束得極狹窄的灘頭上整頓陣形,讓餘文山看到可趁之機,餘文山披厚甲,率左右扈從,身先士卒,猝然間冒箭矢前突,終是將從道墟埠灘頭搶岸的淮東軍打得大潰。

然而局勢戰場的勝利,不能扭轉整個戰局的發展。

前往湖塘頭的那部援軍給淮東軍打得抵擋不住、節節敗退,浙閩軍聚集在老塘浦、暴露於野外的主力側翼仍然處於給夾擊的危險之中。

除了老塘浦下方的灘頭陣地突然間展開,發動反攻外,淮東軍又在老塘浦與湖塘頭之間選擇第四處搶灘地點,輸送兵馬強渡曹娥江!

老塘埔防寨內才五十步見方,一萬餘兵卒退守防寨根本就不現實。

一萬多人都撤入寨中,一步見方的空當兒就要塞四五個人;人擠得連轉身都難;一旦淮東軍給封住寨門,隨便調幾架投石弩過來,就是難逃全軍覆滅的命運。

“都督,”蘇庭瞻大步登上寨頭,這時候頭上懸著的太陽毒辣凶烈,蘇庭瞻在前麵督戰,身穿厚甲,疾步奔上寨頭,身上大汗淋漓,一邊舀水喝,一邊勸奢飛虎,“末將率部守住陣腳,都督率主力撤去山陰——老塘浦地形過於狹窄,一旦給淮賊形成夾擊會戰之勢,於我大不利啊……”

往會稽城的道路由鏡湖阻攔,浙東水師殘部雖有數十艘戰船集結於鏡湖東側,但短時間內無法載大軍上船,而僅有兩條狹窄道路,側翼都在從湖塘頭登岸的淮東軍直接打擊範圍之內,主力要從老塘浦撤走,唯有撤去會稽山腳下的山陰縣城。

奢飛虎臉色鐵青,麵無表情。

他急於求勝,從山陰、會稽抽兵太多,在淮東軍多處搶渡的攻勢之下,已成頭重腳輕的拙勢。會稽城守軍已不足一營,隻能防備偷襲,他率主力退往山陰,蘇庭瞻守老塘浦,淮東軍渡江主力極有可能趁勢轉向去強攻會稽城——當如何是好?

當淮東軍源源不斷的渡過曹娥江進入西岸,會稽城僅靠一營甲卒,能否支撐到富陽或臨水援軍趕來解圍?

戰場情形瞬息萬變,將帥有時候做決定,實際與賭博無異。

麵對蘇庭瞻的勸告,奢飛虎不予理睬,隻吩咐左右:“拿我的甲掛來!”

奢飛虎都有披甲上陣的打算,蘇庭瞻情知再勸無用,拱手說道:“末將不能將坡前灘頭拿下,唯以項上頭顱以報都督知遇之恩!”

唯有將老塘浦坡前的淮東軍打垮掉,腹心才無威脅、牽製,才能稍從容去攔截從北麵卷來的淮東軍主力。

老塘浦灘頭,淮東軍才投入三營甲卒,但淮東軍在北麵的湖塘頭站穩腳跟之後,除了先期登岸的八營甲卒,又有密茬茬的戰船往西岸靠來,要送大股甲卒登岸作戰……

好在餘文山在南麵打潰淮東軍一部,不然非但連撤往山陰的通道給截斷不說,還要麵臨三路合圍的夾擊,而西麵則是水域開闊的鏡湖。

“東線局勢係於此戰,若敗,你我皆無葬身之地!”奢飛虎伸手按在蘇庭瞻的肩頭,帶著一種異樣壓抑而沉重的聲調說道。

依大都督府之前所定策略,當前形勢要以拖為主;恰恰是淮東迫使北線的形勢,急於早日抵定浙東形勢——但奢飛虎這時候硬著要決一死戰,蘇庭瞻也無話可說,畢竟讓奢飛虎率主力撤入山陰,也很可能導致會稽城失陷。

會稽城一旦失陷,東線的形勢對浙閩軍來說,就太惡劣了。

此戰勝則大勝,敗則慘敗——都說狹路相逢勇者勝,但是此戰有多大勝的希望?

蘇庭瞻帶著這樣的疑問,率扈從出寨趕到前陣督戰。

灘頭的淮東軍正將車陣拆開,一隊隊甲卒各擁兩到三輛盾車往外撐。

陣後是浮橋,一旦給淮東軍將灘頭陣地撐大,就能迅速通過浮橋將更多的兵力輸送過來。蘇庭瞻這時候斷不敢讓更多的淮東軍進入灘頭陣地,點出兩員有百夫之勇的悍將,要他們披甲上陣,率精銳分從兩路反攻過去,要盡一切可能,將灘頭的淮東軍壓下去。

蘇庭瞻又下令將從山陰城緊急調來的四架投石弩,扛到陣前組裝,打算用投石弩配合甲卒,一次性將淮東軍的灘頭陣列打垮掉。

這四架投石弩,都是用人力拉拽發射的。三五十人操作一架投石弩,需要百十步縱深的操作空間。此時在狹窄的坡頭,也隻能放下四架拋石弩打擊淮東軍,再多,就要擠占步卒列陣的空間。

另外,要打擊到淮東軍,浙閩軍的投石弩,必須要布置離淮東軍三四百步之內的前陣;但離前陣太近,很容易給淮東軍的反攻摧毀。

所以浙閩軍無法在陣前單獨使用拋石弩;有史以來,投石弩更多的使用在攻城攻寨的戰事之中,唯有將敵軍封鎖在城寨之內無法打反擊,投石弩才會發揮最大的優勢來。

眼下,蘇庭瞻命令部將精銳步卒前衝,死死的抵住淮東軍的車陣絕不後退,才能將拋石弩放置到陣前使用。而抵前的甲卒不能後退,自然要承受極重的傷亡。

要想獲得勝利,隻能拿人命去填,有片刻猶豫,就可能招來慘敗。

回憶與淮東軍這些年來的戰事,蘇庭瞻心頭湧起無力感,淮東軍在軍械上要領先太多。戰船且不說,淮東軍所製的蠍子弩,是一種小型的拋石弩,用絞弦發力,不用人力拉拽,甚至可以放置在戰船甲板上能放射石彈。與床弩配合,淮東軍戰船能給搶灘步卒提供約三百步縱深的封鎖。

浙閩軍要打淮東軍灘頭陣前的側翼,必須要承受極慘重的傷亡,才能接近淮東軍兩頭抱江的車陣側翼。而且淮東軍所生產的蠍子弩才三百多斤重,四五名健壯扛著,就能隨突擊部進退,甚是好用。便是在縱深在百餘步的車陣之內,淮東軍除了投入三營甲卒外,還要餘地放置數架蠍子弩配合防守,令浙閩軍吃盡苦頭。

高麗水軍曾從淮東水營手裏繳獲到這種投石弩,奢飛虎與秦子檀也曾費盡心機,從高麗人手裏獲得一艘戰船及兩架投石弩運往晉安找工匠仿造。

仿製成本高不說,蠍子弩所用的絞弦極難仿造,晉安那邊試製了二三十架蠍子弩,投射距離遠達不到淮東軍所造三百步的標準,隻能放棄不用。

蘇庭瞻這時候甚至願意用千名悍卒換幾架蠍子弩能隨軍進退——盾車再堅實,畢竟不是城牆,終是難抵三五十斤重石彈的轟砸。奈何軍械不良,要想將淮東軍的灘頭陣地打垮,隻能用勇武悍卒的性命去填。

浙閩軍這一次的反攻格外的猛烈,披甲將卒陣列密集得如牆推進,殺氣騰騰而來;而在陣後,數百民夫肩扛臂抱,拖拽巨大的投石弩往前陣移動。若讓拋石弩在陣前安放投射石彈,在將卒擁擠的陣列之內,一枚石彈很可能就會直接砸死數人……

唐複觀看向傅青河,說道:“敵軍已然孤注一擲,我們下一撥反攻不能湊效,就難免慘重傷亡——請守護移到船上替末將撩陣!”

“左右將卒都看著你我,我可不是渡江過來鼓舞一下士氣、看到危險就往後縮的人,”傅青河單臂負於身後,眯眼而笑,說道,“敵將既然孤注一擲,我軍能否打開缺口,能否將會稽守軍主力牽製在老塘浦不讓他們撤出去,也就在這一舉!這次應該可以將擲彈手都用上去吧!”

火油罐早先給淮東軍集中用於船戰,大規模用於步戰,卻是攻打永嘉時周同所先創。

在溫庭瑞率殘部從永嘉城撤出時,周同果斷使步卒攜大量火油罐攀上城頭開路,勢如破竹,從永嘉城東南角先打開缺口,一度將永嘉城東城門樓從浙閩戰卒手裏奪來。進而燒毀當時連接楠溪江東西兩岸的棧橋,將一部敵軍封鎖在東岸,未能撤出。

溫庭瑞及秦子檀率殘部退入楠溪源河穀遇奇襲大敗,諸將死傷無數,雖有三五百殘卒逃往仙居,但無人能提醒奢飛虎等人淮東軍在強攻永嘉城最後一戰中所使用的戰法大不同以往。

火油彈密集投擲,對密集步卒陣列的打擊最為有效——幾乎能在極短的時間,造成敵軍密集陣列的混亂,配合反攻,能輕易一舉壓垮敵陣而潰之。

雖說這邊早就備下千餘枚火油罐,選出百餘人專門作為擲火彈手,列入陣中,但由於唐複觀率部堅守灘頭的前期任務,是盡可能將會稽守軍主力吸引到老塘浦來,而不是將守軍趕進城寨裏防守,所以昨日激戰到現在,火油罐也僅是在防守時零星使用。

攻守用火是常規戰術,淮東軍用火油罐,浙閩軍射火箭,隻要不是給燒到易燃的器械,甲衣、須發給燒著,撲滅也容易,很難引起特別的注意。

當蘇庭瞻下達許進不許退的死令,使兩千披甲悍卒分作兩隊,密茬茬的往灘頭擁來,就注定慘淡收場的結局……

八閩戰卒密茬茬的擁來,用大盾護住頭臉,抵住已然鬆動的盾車往前推。抑或數十人簇擁著衝車而來,無視箭矢飛石的射殺,將盾車撞翻在地,撞開缺口,更多的兵卒都往缺口湧來——在淮東軍前陣堅如磐石的甲卒之後,擲彈手點燃用軟木塞密閉的陶罐布頭,往敵陣擲去。

雖說奮力投擲也不過三四十步的距離,但這三四十步的範圍裏,擁擠不下三五百名浙閩軍兵卒。罐觸鐵甲即碎,特製的黏稠火油潑灑而出,粘附在兜鍪、甲衣、刀盾之上,甩擦不掉,火勢一起,漫開一片,非燒盡不熄。

車陣之前頓時燒成一片火海。

蘇庭瞻選來前驅死戰的兩千餘戰卒雖悍不畏死,但陷入火海,燒成火人,也陷入慌恐之中。哀嚎悲叫瞬時充塞戰場,聽得心頭顫栗;後陣更是遲疑,沒得令後退,也不敢前突衝入火海……

唐複觀就在此時下令擂鼓進擊,兩千甲卒擁盾車左衝右突,踐踏著灘頭的殘火前進。

甲衣給點燃的前陣浙閩軍兵卒就如火人一般,隻要還有一息尚存,多挨不住火毒燒心之痛,痛苦嚎叫。有凶悍撲上來抱住淮東軍兵卒要同歸於盡的,但更多的人,或丟兵棄甲,就地打滾,想要撲滅身上的火頭,給淮東軍反攻衝擊,根不就壓不住陣腳,倉促後退。

頓時間,進入戰場的兩千餘浙閩軍及擁拋石弩前進的數百民夫亂作一團,大潰四逸。但老塘浦寨前的地形狹窄,最終有大量的潰兵被迫直接衝擊在老塘浦寨北側集結的會稽守軍主力……

奢飛虎跨在馬背上,本要親率主力往北迎擊從湖塘頭登岸、奔襲而來的淮東軍主力,哪裏曾想到側翼會在突然間就垮掉?

“都督,逃吧,再不逃就不及了!”蘇庭瞻狼狽逃來,縱身下馬跪到奢飛虎的馬前叩頭請罪。

“你做的好事!”奢飛虎發恨的一鞭抽出去,將蘇庭瞻的臉拉出一條血淋淋的鞭印子,命令左右百餘披甲扈騎,“跟著我往下衝,不管誰在前頭,一律衝殺至死!不得有絲毫猶豫!”

“都督,來不及了!”蘇庭瞻上前拉住奢飛虎座騎的韁繩,“過了今天,都督取我頭顱,我絕無怨言,但再不逃,所有人馬都要交待這裏啊!”

大量潰兵如浪頭湧來,而淮東軍兩千餘甲卒緊咬其後追殺。

奢飛虎手裏僅有百餘扈騎,先要將潰兵衝散,才能去遏製淮東軍的攻勢——而淮東軍在東岸的兵馬已經動了,兩隊甲卒正火速通過浮橋,往西岸趕來。

當主力給潰卒裹如陣腳動彈不得,僅靠百餘扈騎如何攔得住淮東軍數千悍卒的攻勢。在北麵,已經登入西岸的淮東軍主力就差三四裏的距離未到。

千鈞一發之際,也根本沒有時間將大隊人馬撤入老塘浦寨暫避。

當今之計,唯有奢飛虎引馬先逃,使大部兵馬撒開腳丫子隨後,將逃往山陰城的通道跟口子打開,才是當下盡可能多保存兵力的唯一可行之策。

一旦主力都卷入徹底的混亂之後,潰敗而四散逃逸,隻會給淮東軍分頭撲殺,奢飛虎想整頓兵馬守住一兩座城池等候援軍來救也不可能。

奢飛虎甩鞭欲再抽蘇庭瞻,左右部將也一起擁來,強牽著韁繩,就往西逃。

頃刻間,兵敗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