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錚這才確定,程唯遠追過來,一是敘故人之情,第二就是勸他去投奔淮東。

楚錚本來是擔心會牽累張晉賢、程唯遠加倍受顧家父子的猜疑,有負二人這些年來對他的照應,才棄淮東不去,而先回江西老家暫觀形勢,沒想到程唯遠追來,倒是一而再的勸他去投淮東。

楚錚低頭看著桌上的燭台,程唯遠在燈下說道:“眼前守陽信已成定局;倘若陽信真不幸成為胡狗南侵的主攻方向,能依賴的援兵有三路,一路是西麵的梁家,一路是受柳葉飛節製的登州鎮,一路就是淮東……”

將來可能會用上的三路援兵裏,梁家與柳葉飛是不值得信任的,程唯遠將希望寄托在淮東身上。

“青州與淮東交惡,我有幾斤幾兩,程大人又不是不清楚,我去淮東能抵什麽用?”楚錚苦笑道。

“林淮東與顧青州翁婿交惡,私心公義摻雜,旁人難斷是非,”程唯遠說道,“但是將來青州若遇險,請淮東相援,是公義,私心不害;到時候希望能有個人居中說項此事,總比現在音信斷絕的好。”

張晉賢、程唯遠給顧氏父子如此排斥,卻還如此以青州為念,楚錚動容說道:“程大人、張大人如此為青州著想,楚錚不敢辭,”俄而又說道,“隻是當前淮東數萬兵馬進入浙東,在東線牽製奢家叛軍,以分減江寧的壓力。雖說淮東此前有永嘉之勝,但奢家在浙東、浙西的兵力主力仍保持完好,未受大損,青州倘若遇險,就怕淮東無法從浙東抽兵,即使相援,怕也有心無力。除了這個之外,更令人擔憂的是顧青州一心以為燕胡會拖到冬季冰封之後,才有再次大舉南侵的可能。但看近期胡狗在滄南集結的程度以及大量斥候潛渡擾襲的密度,在秋冬之前,胡狗若是強渡朱龍河,怕是要給打個措手不及啊。即使淮東有心想援,時間上也來不及……”

“盡人事以聽天命,”程唯遠深感時局唯艱,他與張晉賢又給排斥,心裏有深深的挫敗感,又強打起精神來,說道,“總不能束手坐觀吧?”

楚錚與程唯遠在恒台驛鋪的獨院裏秉燭夜談,到天明才分手各自上路。程唯遠返回北麵的廣饒,楚錚在扈從的簇擁下,改變原先的行程,從臨淄、青州借道,沿著膠萊河南下。

年初時胡兵掠境,對膠萊河道的破壞極大,決堤、填堵不下數十處。

山東春後旱情嚴重,到現在沒有因為膠萊河道的破壞而造成嚴重的洪災、澇災,也算是僥幸,但青州資源幾乎都給抽到北線修築陽信-朱龍河防壘,一時間也騰不出手來修複膠萊河道。

春後使得青州境內的田作大受影響,已經成災,但看膠萊河麵目全非的樣子,一直進入雨季,就會從旱災急遽的轉為嚴重的澇災,會將沿河兩岸的田地、村莊及道路漫淹得麵目全非。

膠萊河不僅是貫穿山東半島的水路命脈,沿岸道路縱橫,也是山東半島沂山與昆俞山兩座山係之間最重要的陸路樞紐。

倘若陽信遇險,不是三五千兵馬就能解困脫圍的,而三五萬大軍越境接援,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

膠萊河通暢時,淮東軍主力可以從即墨登岸,沿膠萊河水陸並進,能以最快的速度進入臨淄府。此時膠萊河被毀,而顧氏父子又無心第一時間修複膠萊河道,淮東軍從既墨登岸北上接援臨淄府就不再現實。

拋開這些不談,楚錚最擔心的還是怕時間不夠。

年後,燕胡驅使大批民夫修築從河間等城往滄州、滄南集中的大道,大量的物資、兵力也在往滄南集結。

一方麵,燕胡兵力往滄南集結,是加強近海地區防禦的需求,要防備淮東、登州鎮水師可能從海路發動的襲擊;另一方麵,燕胡很可能會以滄南為依托,越過朱龍河,對陽信發動強攻。

滄南距陽信僅百餘裏,雖說同於黃河下遊地區,河澤縱橫,不利大股騎兵在夏秋季行動,但燕胡已經在滄南集結大批工匠修造橋梁,再者就是集結在滄南的兵力以新附漢軍為主,受河澤影響的程度較騎兵要小得多。

在楚錚看來,燕胡在滄南集結的兵馬,隨時都可能越過朱龍河打過來。而朱龍河在陽信北麵,雖容納了一部分黃河流水,但也隻有兩三百丈寬,遠遠談不是兵馬不能逾越的天險。

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楚錚屢屢與顧氏父子起衝突,最終給奪去將職,逐出青州。

楚錚一路馬不停蹄的南行,二十四日與五名扈從抵達山陽縣。

淮東諸人心裏盼不得想挖青州的牆腳,楚錚跟淮東的淵源也深,他過來投,曹子昂親自出麵接待,趕巧寧則臣也在山陽,也趕來一敘故情。

見到麵,給接到曹子昂在山陽城裏的行轅,剛坐下來才喝兩口茶,來不得多敘舊情,楚錚就迫不切待的將陽信當前危急的勢態相告。

曹子昂苦笑道:“楚賢弟或許不知,就在你趕來淮東的路上,陳芝虎從沁陽率部東進,從饒陽強渡衛河,橫穿平原府,三日行三百裏,已於二十一日攻克樂陵……”

“啊!”楚錚愣怔當場,半天說不出話來。

雖說顧氏父子堅持認為燕胡兵馬非到入冬後不會大舉南下,但對集結北麵的燕胡兵力,也不是沒有警惕心,時刻加強朱龍河南岸的諸多渡口,防備胡兵渡河南下,但是誰能想到陳芝虎會率部從西線突然橫渡衛河,馬不停蹄的穿插梁成衝率重兵駐守的平原府,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奇襲陽信西北的要寨樂陵?

樂陵是距陽信城約七十裏不到,是朱龍河上遊最重要的渡口,也是顧氏父子要修築的陽信-朱龍河防壘的西線起端。陳芝虎搶占樂陵,自然是為在滄南集結的燕胡兵馬主力南渡朱龍河做準備。

真是擔心什麽來什麽,而且來得又是如此突然,仿佛狂風暴雨突然間就兜頭打來,讓人措手不及、束手無策。

“陳芝虎突襲樂陵,還要擾亂平原梁成衝的視線,兵馬必不會多,顧青州可有驅兵奪回樂陵?”楚錚問道。

“確實如你所料,陳芝虎從饒陽店強渡衛河時,有萬餘步騎,在平原城北分兵。一部以擾梁家視野,一部輕裝簡甲奔襲樂陵;襲樂陵兵馬不超過三千人。但陽信方麵有沒有組織反攻,反攻有無得手,暫時還沒有消息傳回來。”寧則臣給楚錚介紹情況。

陽信與淮東相距太遠,中間又隔著梁家控製的地盤,淮東哨探要傳遞消息,遠沒有想象中方便。

淮東一直都擔憂燕胡會在夏秋季利用青州及梁家的鬆懈,大舉對山東用兵,雖說不清楚燕胡可能采用的具體戰術,但對昨夜才傳來的消息,心理上有所準備。

至於顧氏父子能不能反攻奪回樂陵,將陳芝虎逐走,曹子昂、寧則臣等人都不看好。

雖說陳芝虎降附燕胡為世人所不恥,卻不得不承認他是當世少有能打惡戰的將帥;青州軍本來就新近大規模擴編,兵甲不利、戰卒不強、士氣不振,而顧氏父子這時候急於掌控兵權、排斥異己,倉促之下能奪回樂陵的可能性實在是微。

當然,要是梁家反應及時,能果斷從近處調兵,與青州聯兵,奪回樂陵,仍有一絲希望——所以這時候還無法判斷陽信局勢的走向,一切要看顧氏父子及梁家反應夠不夠快、決心夠不夠堅定。

一旦若讓陳芝虎在樂陵站穩腳,燕胡集結於燕南的兵馬大舉渡過朱龍河南下,梁家敢不敢調主力東進很難說,青州為修朱龍河防壘集結在陽信周圍的數萬民夫、兵馬,將撤無可撤,形勢將會十分的險惡……

楚錚想到程唯遠臨行時的托付,沒想到剛到淮東,噩耗就傳來,如晴天聽到一聲驚雷,心裏焦急,但眼下的情形,除了梁家能就近派出援兵外,淮東在千裏之外,是鞭長莫及。

睜眼看著曹子昂、寧則臣,他一名鐵錚錚的漢子,雙眼赤紅,急得都快掉出眼淚來。

亂世當前,有苟且偷生的人,也不乏忠義之士,要非顧氏父子排擠,即便曉得陽信局勢危急,楚錚也斷不會棄陽信而去——此時隻能無力的、眼睜睜的看著陽信慢慢朝萬劫不複滑落,叫他心裏如何不恨、不急、不痛?

“軍情昨日才傳到山陽,我已派人同時通報江寧、崇州,隻是當前也隻能耐著心思看陽信局勢下一步會怎麽發展了?”曹子昂說道。

“林製置使此時身在何處?”楚錚問道。

“大人與高宗庭還在明州,”曹子昂說道,“你若要去明州,我派人送你過去。”

“我想今天夜裏就走,”楚錚說道,“有勞曹大人安排船舶……”

“坐船?這時候東海風暴甚烈,坐船太凶險。況且南行又是頂風,不比馬快,”寧則臣勸阻道,“從山陽到崇州,已經建成驛鋪,一天騎兵能走三四百裏;從崇州渡江到虞東,從浙北借道,渡錢江便到明州……”

不管楚錚此來有無替青州救援之心,楚錚是出身東閩軍的重要將領,像高宗庭、陳定邦、耿泉山、唐複觀、楊子忱等出身東閩軍的諸人都在淮東效力,曹子昂、寧則臣都不會怠慢了楚錚,何況當年在陽信時,還有聯手並肩作戰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