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層相高、五樓相向”的藩樓遠遠看過去就氣勢非凡。

此時正值臘月初旬,月牙如銀色芽鉤,這藩樓,屋簷上每個瓦櫳中都點了一盞燈,燭火輝耀,遠遠望來,宛如金色飛龍在邈邈夜空中騰翔。

走進藩樓,從正門進去,有條長長的主廊,約有百步,兩旁是三層高的廂樓,主廊簷下,盡是花枝招展的歌妓舞姬,差不多有好幾百個,都在等候酒客點其花牌。圍繞南北天井,都有飲酒的小閣子,每處過道、每處閣子,都掛著晶瑩剔透的珠簾繡額,滿目琳琅。

“便是燕京,也沒有此等繁華的去處,”張玉伯崇觀2年在燕京生活了三年,才放到地方上任官,每想起燕京多少有些向往,嘴裏卻笑道,“久居江寧,樂不思蜀,聽得蘇湄小唱,雲裏霧裏忘卻是他鄉了……”他卻是忘了,江東郡才是他的家鄉,京師才是他鄉。

“說起蘇湄小唱,林縛倒是略有體會的……”林夢得在旁邊笑道,雖然他被迫答應要暗中助林縛在江寧自立門戶,不過他始終是林縛的族中長輩,說林縛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卻是隨意。

“林舉人認得蘇湄小姐?”張玉伯問道。

小唱是大越朝流行的一種清樂模式,倒可以視作大越朝的流行樂,蘇湄藝驚江寧,猶擅小唱,重起輕殺,淺酙低唱,充滿無限的柔情蜜/意,最能卸人心防。不過此時林縛隻能作苦笑狀,曉得他認識蘇湄的人也隻知道他在江寧參加鄉試時對蘇湄糾纏不休的糗事,實在不能算一件光彩事,“江寧鄉試時,倒是遠遠見過兩麵,”林縛吱吱唔唔的應付張玉伯想揭過這個不提。

林夢得卻不想這麽輕易的放過他,拉過藩樓裏的錦衣小廝,問道:“蘇湄小姐的花牌今晚有沒有給人點走?”

“還在的,”那錦衣小廝說道,“我這便去幫四位爺問問蘇湄小姐得不得閑。”

“去問吧……就說是左司寇張大人、集雲社東主林縛以及林記聚富堂貨棧林夢得恭候蘇湄小姐大駕。”林夢得知道就算蘇湄閑著,要她出來唱曲也要看她心情的,這江寧城中也沒有幾個人有麵子鐵定能將蘇湄請出來唱曲助酒興,拍著錦衣小廝的肩膀讓他快去,又朝林縛笑道,“你莫要擔心,二十兩銀子的聽曲錢,我來替你掏。”

林景中隻笑著跟林縛、林夢得還有張玉伯進入雅室而坐,他也想見一見名滿江寧的蘇湄到底什麽模樣;周普身為扈從自然要寡言少語,他心裏想著林夢得跟張玉伯的麵子隻是不夠,林縛在這裏,蘇湄怎麽也會來的。

林夢得跟張玉伯對請來蘇湄不抱多大期待,蘇湄將花牌放在藩樓不假,她人多半還在柏園,就算她有興趣掙這二十兩銀子的聽曲錢,今夜到藩樓買醉比他們身份地位更高的大有人在,蘇湄未必看得上這邊。他們幾人坐進小閣子,讓小廝將酒菜端來,笑說著等蘇湄一盞茶工夫,沒有回信就另點花牌陪酒助興。

林縛請張玉伯來,是想打聽按察使司衙門的內情。張玉伯之前在東陽會館時就聽楊樸說過顧悟塵有意邀林縛入幕卻絕林縛婉拒,近來又說顧悟塵上任後在按察使司衙門內也多次在公開場合提及過林縛,大概是要為林縛入仕造勢,心裏想堂堂朝廷四品大員竟然為一個小小舉子入仕如此盡心,真是讓人羨煞,林縛要打聽按察使司的內情,他自然將所能宣之他人之耳的內情都一一說了出來。

“我初入江寧時,坐船走金川河從武廟水關進城,在金川河口外看到按察使司大牢建在河口上的江島上,然而我從塘抄驛報裏從沒有看到有提起過江東有這處大牢的?”

“北地凶險,流刑犯十流九亡,江寧刑部以刑罰過重請改流刑為坐監,由於江寧刑部無權設獄,便由江東按察使司在江島建牢城來關押流刑犯。此議初行不過兩年就給燕京否決了,江島大牽那裏就隻作為普通的按察使司大牢來使用,按察使司在城中本來也有大牢,金川河外的大牢便隻關押判過徒刑的囚徒……所以金川河外的大牢實在是個冷清得很可以的衙門,再說又是在城外江中,朝天蕩又時不時的鬧江匪。”張玉伯提起江島大牢都忍不住嘖嘖咂嘴而搖頭。

林縛微微一笑,知道張玉伯為什麽說江島大牢是個冷清的衙門。

本朝囚犯給判了徒刑可以拿錢贖罪,四千錢可贖徒刑一年,本朝刑律,徒刑最高五年,超過五年一律流放,也就是說二十千錢就可以免除掉所有徒刑。

江島大牢隻關押給判過徒刑的囚犯,試想一下,有錢的早拿錢洗罪,隻有沒錢的窮苦人老老實實的關進大牢去坐監服苦役,獄吏獄卒從他們身上自然也撈不到什麽油水,甚至還要貼飯錢給這些窮囚。

城裏大牢卻不同,城裏大牢主要關押待審的嫌疑犯,甚至案子的見證人也要給羈押在城裏大牢等候堂審,嫌疑犯想要日子過得舒坦一些,唯有向獄吏行賄。不要說待審疑囚了,那些個證人給獄吏勒索得傾家蕩產的也大有人在。

“不過也難說得很,當初提議建牢城的是江寧刑部郎中楊燁,如今楊大人已經調入燕京出任刑部郎中,說不定隔段日子又會重調牢城之議,要是將江東郡的流刑犯都關押到城外江島大牢中……”說到這裏,張玉伯嘿然一笑,拍著林縛的肩膀說道,“顧大人對你這麽賞識,你就沒有必要去搏這個險,即使不能撈到城中大獄的位子,按察使司衙門的肥缺也有的是!”

林縛也相視一笑,有著此處無聲勝有聲的意味,他心裏卻是不屑,不過也無可奈何,張玉伯乃進士出身,是為清流,這些所謂的“清流”也早給“做官隻為求財”的念頭浸透到骨子裏去了。

依本朝慣例,初次入仕從八品以上官職需進士出身及勳爵、門蔭入國子學考績獲優等者。顧悟塵承諾按察使司屬吏職位任林縛選擇,事實上也隻能選擇九品及未入流的官職。

林夢得坐在旁邊聽了半天,慢慢聽出些頭緒來,心想林縛傍顧家真是好前程,江寧城裏等著候補做官的舉人秀才以及國子監的監生不知道有多少,等到胡子發白都沒有指望,偏偏林縛到江寧來剛投了身牘就有了戲,聽他跟張玉伯交談的口氣,似乎按察使司衙門內的官職還有他挑選的餘地?

這年頭,民畏官、更畏酷吏,這獄吏又是諸吏中聲名最惡的。常言“雙手抱的肥肚子入獄瘦成猴”,這獄吏聲名惡不惡是一回事,卻是極有油水的一個差遣,林夢得心裏想:林縛難道要去做司獄?以後當真得罪他不得。

林縛正是看中城外江島大牢的司獄一職,按察使司司獄是從九品的小吏,他以舉子功名入仕正是合適。

大牢司獄本來是武職,仁宗皇帝時為恤獄慎刑,改選儒臣治府郡之獄,近百年來已經形成慣例,司獄一職隻用文臣。仁宗皇帝卻是不知,儒生文臣以酷刑勒索囚犯比武職更陰狠數倍,而且花招百出。

林縛看中此位,倒沒有想要從囚犯及囚犯家屬身上勒索巨額銀錢,他要在金川河口建貨棧,最大的困難就是河口的朝天蕩上江匪湖匪出入頻頻,他看中是江島大牢正對著金川河口,一旦獲任江島大牢司獄,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利用守備大牢的武力對河口進行警備,以護金川河口貨棧的安全——他就圖個公私兩便。

林縛之前擔心有人來跟他爭這個位子,聽張玉伯分析,江島大牢實在是個沒有多少油水可撈、責任極重又充滿風險的差使,他便放下心,想著明天去求顧悟塵許他去江島大牢當司獄官。

這些吃著酒說著飯,一盞茶的時間已經過去,張玉伯探頭看著簾子外,抱怨道:“蘇湄姑娘即使不來,也應給個回信……”

林縛知道張玉伯的意思,跟林景中說:“喊個使喚人進來,讓他們將花牌盤子端上來,或者讓他們直接找幾個張大人熟悉的姑娘過來讓張大人挑選……”

林景中剛要起身,就聽見蘇湄在門口說道:“這是要趕我出去不成?”

張玉伯、林夢得聽見蘇湄清亮且媚的聲音,忙站起來到門口相迎:“誰會趕走蘇大家?”

林縛這才見識到蘇湄在江寧的風光,張玉伯是江寧府兵馬司左司寇參軍、林夢得也算是江寧城中的大富商,蘇湄便是能讓張玉伯、林夢得站起來相迎的人。林縛嘴角含笑,也站起來走到張玉伯、林夢得的身後,說道:“蘇大家能賞臉過來,林縛求之不得……”就看著蘇湄羅衣飄颻而來,佩翠交擊,攘袖露出皓腕,十指纖纖,顧盼間光彩鑒人,眸光清流純美如嬰童,這還是林縛寄魂之後初次看到蘇湄盛裝打扮,看著她臉上盈盈笑意,目接之下,竟有幾分心旌搖蕩。

蘇湄不理張玉伯、林夢得,隻朝林縛啟唇輕言:“林舉人這麽看蘇湄,是不認得蘇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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