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林縛安排黃錦年等人先去休息;吳齊既然過來了,那就由他與周普一同處理峽山大營的軍務。

雖然林縛此行過來,軍情司還有王成服、陳恩澤等人隨行,但峽山這邊最讓人頭疼的還是如何盡快將滯留在這邊的十萬餘津海民眾沿膠萊河往南疏散,王成服、陳恩澤給林縛派去協助處理民眾疏散事務,僅留周普主持峽山大營。

周普強於帶兵打仗,繁瑣細碎的軍務纏到身上就頭疼萬分,看到吳齊回來,比看到親爹還親熱。

耿泉山、陳定邦本就是武將出身,此行加入淮東,林縛也就直接安排他們協助吳齊、周普二人處理軍務。

峽山大營除了淮東騎營、商社武衛及小部津海軍四千餘兵力,還有數千從津海先一步撤下來的傷卒,更主要的還是要做好津海軍撤過來的淮備。

就當前的情形,燕胡會堅決的攻下津海,而且也有足夠的兵力去強攻津海——放棄津海也是無奈之舉。

林縛雖說不會放棄津衛島,但津衛島孤懸海中,島寨內的駐地僅兩百餘畝,在淮東積蓄力量階段,津衛島的作用主要是從沿海牽製擾襲。在東胡人幾乎沒有水師力量的情況下,城寨險固的津衛島留兩千精銳駐守足夠了;剩下的津衛軍近萬精銳,都將撤到淮東休整。

能與淮東爭對津海軍控製權的,也就林續文了——如今林續文都徹底加入淮東,津海軍將卒家小都遷入淮東安置,津海軍徹底溶入淮東,就不存在絲毫的阻力。

林縛初步計劃是在步軍司再獨立設一部來安置津海軍。

津海軍脫胎於晉中軍殘部,成形於津海、陽信諸戰,守津海,為三十餘萬民眾疏散爭取寬裕時間,都戰功彪炳,影響甚深——雖說吳天不幸戰死,但馬一功、楊一航,都是優秀的將領。

津海軍在加入淮東之後,也是有資格獨立成軍的,也將為淮東再添一支精銳戰力。

***

林縛將林續文、高宗庭兩人單獨留了下來。

峽山上原有一座規模不小的僧院,淮東便是征用了這座僧院結峽山大營。林縛到萊州後,便將僧院當成他的行轅,他平時起居就在峽山僧院的西廂院裏。

院子裏有幾株桂樹,正值花季,枝葉間盡是米粒大小的淺黃花骨朵兒,濃鬱桂花香氣撲鼻而來。

林續文、高宗庭隨林縛踏著石徑上給風吹落的花粒而走,看見個美豔婦人從回廊間穿過走來——這個婦人,在山陽、在鹽瀆,高宗庭都在林縛身邊見到過。以前也未留意,林縛也未曾介紹,高宗庭隻當這婦人是林縛的寵妾,沒想到林縛這回出來,又將這女人帶在身邊。

林續文也不甚在意,在內宅遇到女眷,作為禮貌,他還要轉眼看別的地方以示避嫌。雖說林縛上回去津海,宋佳也跟隨在身邊,但林續文對她沒有什麽印象。

這年頭英雄愛美人,雖說在林續文、高宗庭的印象裏,林縛不是那種貪戀女色的人,但迷戀女色從來都不是一方雄主值得世人垢病的弱點——林續文也不會去細究七娘與林縛之間的秘密。

林續文身份不同,即便是加入淮東,他仍是林縛的族兄,到江寧後官位還將再上一層樓。即使在淮東林續文不會是最有實權的一個人,但也將是地位最超然的一個人。

看著跟林縛沒有名份的小婦人走過來,林續文隻是側著身子微微頷首,以示見禮。

高宗庭則揖禮道:“宗庭拜見夫人……”

“高先生客氣了,妾身永泰宋氏見過大公子、高先生……”宋佳斂身回禮,還自報了家門。

“少夫人……”高宗庭瞬時想明白眼前這容色清豔、體姿豐美的女子是誰來,愣怔了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無論是奢家還是宋家,對宋佳、奢明月被扣押崇州一事,都是百般掩飾,哪可能主動將這樁醜事公布於眾?

就淮東而言,宋佳的身份太敏感,在軍司內部也隻有屈指可數的幾人曉得她的真實身份,旁人隻當她是隨行協助林縛處理文牘的女吏或者說是一個還沒有定名份的寵姬。

以往高宗庭與淮東關係雖好,但高宗庭事李卓而忠朝廷,而林續文當時與淮東也隻是同氣連枝的同盟關係,還沒有達到生死與共、水乳/交融的程度,宋佳的身份怎麽可能泄漏給他們知道?

如今高宗庭加入淮東,林縛要依仗他作左膀右臂;林續文也徹底放棄據地自立的野心,在淮東就自然獲得與林夢得、曹子昂、秦承祖、傅青河等人相當的地位——宋佳以及宋佳背後的宋氏,是浙閩形勢變局的一個不容忽視的重重因素,這裏麵的種種微妙,高宗庭、林續文二人自然是應該知曉的。

相比較而言,黃錦年與淮東的媾和,更多的是利益與形勢所迫,至少在現在,還不能讓他知道淮東真正核心的機密。

不僅僅宋佳的存在,林顧之間、淮東與東陽係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與紅襖軍之間的暗盤交易以及淮東軍司所掌握的兵馬、軍事潛力及經濟潛力,林縛請林續文、高宗庭坐下來,詳細和盤托出……

高宗庭數月來,都在為燕胡人席卷天下之強勢而憂心忡忡。

江寧貌似短時間裏能組織起四五十萬的大軍來,但這麽多兵馬倉促湊成、支離破碎、彼此間勾心鬥角、相互扯皮提防、各懷野心,如何能同時抵擋南邊的浙閩及北麵的燕胡大軍?

大有一副大勢失去、無法收拾的頹敗跟絕望——但是知道淮東在最緊急時,最多能動員二十萬的兵馬,其中半數可稱精銳,高宗庭知道形勢還大有挽回的餘地!

“要沒有李兵部與宗庭這幾年在北地苦苦支撐,淮東也不會有今日的實力,”林縛說道,“他日,我必會還李兵部一個公道……”

高宗庭感慨萬分,淮東的崛起,與津海糧道有著直接的關係。

在過去三年時間裏,通過津海糧道,從山東、江淮、江浙等地,津海糧道共向京畿及邊軍輸送了近七百萬石米糧,這些都是在淮東、青州及津海等勢力的直接控製之下。

以崇州與津海糧價相比較,差不多有將超過八百萬兩銀的價差存在,這裏麵到底有多少利潤給東陽一係勢力得去,沒人能有一個準確的數字。

雖說張協等人數年來操縱京畿糧市,掠奪財富也不下數百萬兩銀,但他們將掠奪來的財富都藏於銀窖裏,或來買田置宅,以圖個人享樂——但淮東僅修捍海堤就用掉從津海糧道裏得來的一百萬兩白銀。

修成捍海堤,除了其他好處外,也使淮東工輜營的儲備兵力一度突破十萬人,為淮東軍上半年大規模擴編奠定堅實的基礎。

這僅僅是淮東輕金銀而重實績的一例。

說起來林續文也是慚愧,他出知河間府兼督兵備事兼督津海漕運,可以說是大越在廟堂之外屈指可數的實權派官員之一。但在過去三年時間裏,除了支持津海軍六千人的常規兵備外,林續文在津海也沒有做出更多的事情。

以致到戰前津海軍大規模的擴編,近半數的後備兵員,都還是林縛當初從陽信帶去津海安置的那一批捉俘民夫。

要說林續文有什麽成就,就是私人囊裏多了四十萬兩白銀。當初林氏從上林裏倉促撤出,從銀窖搬出的白銀也不過二十萬兩,林續文在津海三年搜刮的成就也頗可觀的。

但臨到津海給東胡兵馬團團困死,林續文才幡然悔悟,金銀再多,積在銀窖裏,卻是最沒有用的死物。

林續文早在四月中旬,就將四十萬白銀作為本金加入淮東錢莊。林縛以淮東軍司的名義,將這筆銀子支借出來,沿津海糧道收購糧商手裏的餘糧,作為疏散近四十萬軍民南下的物資儲備。

“沒有兵部與宗庭在北地苦苦支撐,津海糧道也維持不了這麽久,沒有津海糧道的存在,淮東想積蓄力量,也無從談起,”林縛說道,“當初,大哥在津海的功業也是無人能替代的……”

林續文慚愧說道:“十七弟不用給我臉上貼金了,說到底,還是花銀子的境界有高下之別啊……”

林縛笑了笑,岔開話題說其他事情。

宋佳伺立在林縛身後,暗暗感慨:燕冀及晉郡已經大體給燕胡控製住,但在津海成功組織軍民疏散,淮東得到利益極大……

津海軍撤下來,將直接成為能給淮東所用的精銳戰力。

近四十萬軍民疏散到嵊泗、昌國及明州府諸縣安置,將直接鞏固淮東對浙東的統治。而近四十萬軍民的遷入,將有助於迅速恢複甚至進一步提高明州府的農事生產。

明州府有很多是因為人口銳減而產生的拋荒田,幾乎沒有什麽開荒難度;此外,大量征沒降族為官有的田產、屋宅,都能直接安置人口。

為了盡可能的不誤農事,淮東采取移戶填丁的方式進行流民安置。

早在五月上旬,就從崇州、鶴城等地的屯寨裏抽丁戶填入明州,趕在夏秋之際,將明州府所征沒的官田及拋荒田都種上稻、棉、麻、蔗等作物。從津海疏散出來的民眾,六月上旬才陸續抵達淮東,先填入屯寨,以補農事勞力的不足——便是通過這種方式,在明州府搶種了超過三十萬畝地,還不誤鶴城、崇州等地的耕作及墾荒等農事。

這為緩解明年的糧食壓力,大大的緩了一口氣。

南遷的近四十萬軍民,除津海軍外,還能給淮東提供四到六萬人的合格後備兵員。

南遷民眾要在地方安頓下來,總需要一兩年的時間,這段時間必然需要淮東進一步擴大工輜營的輜兵規模,才能以工代賑的方式,扶助南遷民眾渡過最初的難熬年頭。

林續文、黃錦年等人加入淮東,淮東將能在顧悟塵之外,在江寧新都扶植自己的代言人。

因為津海糧道的緣故,津海也積攢了巨量的財富。

包括黃錦年家族在內,淮東軍司一次獲得約三十萬銀的軍資“捐贈”,淮東錢莊更是獲得超過百萬兩銀的本金。

林縛以淮東軍司的名義,從淮東錢莊支借白銀一百萬兩,收購因津海糧道停運後糧商手裏積壓的餘糧。

除四十萬石米糧用於疏散津海民眾南遷及前期安置外,在各地糧食壓力如此緊張的時刻,淮東的米糧儲備也因此增加到一百四十萬石。

當然,淮東軍司向淮東錢莊的支借總額也激增到兩百萬兩白銀,每年僅支付錢息就高達二十四萬兩。

也隻有到這時,才能看出林縛當初堅決籌立淮東錢莊的巨大好處。

除了黃錦年為保全家族才會將真金白銀捐贈出來做軍資,其他人,便是林續文,覺悟再高,也不會白白的將家裏的銀子拿出來養軍。

比起強行征用會激起劇烈的反抗來,以淮東錢莊為媒介,淮東籌軍資的手段要溫情脈脈得多——淮東雖然因此要支付高額的錢息,但也通過淮東錢莊,將分散的勢力緊緊的團結在淮東的周圍。

那些糧商,也由於津海糧道斷了,手裏的存糧給淮東軍司收購去,得了銀子一時沒有出處,兵荒馬亂的,也不敢揣著大筆的銀子四處亂走。

淮東軍司的贖賣行為,也進一步贏得糧商的信任,更願意將銀子存入錢莊吃錢息。

利用淮東錢莊及屯寨的模式,淮東軍司也能夠大幅減少對安置流民、墾荒屯種的支出。

實際上,在津海勢力並入後,淮東雖說僅占三府之地,加上淮陽軍鎮控製的淮泗地區,算上濟州及新得的夷洲,滿打滿算也隻有二十五縣,但實際的軍事潛力,已經比控製區域近百縣的奢家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