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傅青河攜林縛手令潛回崇州,要不是傅青河、林夢得、孫敬軒三人一起上山來陳訴其事,顧君薰都不敢相信昨日淮東上下還在全力的為北上勤王做準備,今日就突然要轉頭往南打浙閩!

淮東軍北上勤王是奉了聖諭的,突然轉頭往南打浙閩不是違旨嗎?要是淮東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打算,夫君這回去津海,不是欺君嗎?

顧君薰自幼受訓忠君之道,看待什麽事情,也有自己的主見,一時間也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愣愣的不知道說什麽好。

柳月兒覺得意外,倒沒有什麽難接受。一直以來,天大地大,在她心裏都沒有林縛大,林縛做出什麽決定,她都自然認為是再正確不過的真理,沒有什麽好質疑的。

小蠻對朝廷含怨之恨,非常人難以想象,對北上勤王意見最大。隻是在這樣的事情上,沒有她發表意見的餘地,這時候傅青河與林夢得跑過來說,不北上勤王了,要南下打奢家,她要不是顧忌著自己小夫人的身份,早就拍手叫好了。心裏巴不得傅青河、林夢得快走,她好去找蘇湄說這事。

顧君薰心裏最大的失落,也許是她沒想到這麽大的事情,她也不能提前知道一點風聲。顧君薰看了看坐在身邊的柳月兒、小蠻,看她們的神色,想來事前都一點都不知消息。

也難怪,柳月兒這些年就不關心軍政,小蠻還有些小女孩子心性,心裏不怎麽能藏住事情——隻是住在城裏的那個女人,還有跟在林縛身邊的那個女人,也事前一點都不知道消息嗎?

想到這裏,顧君薰心裏也忍不住有些醋意從心頭泛起來,但她還是知道分寸,即使林縛選擇在欺君惘上的道路走下去,她也隻能嫁雞隨雞,對傅青河等人說道:“夫君信任你們,你們手裏也有夫君的手令,你們遵屬照辦就是——我們三個婦道人家能做什麽,還請傅先生與夢得叔吩咐!”

“屬下不敢失禮,照大人吩咐,確有些事要請三位夫人勞碌,”傅青河與顧君薰幾乎沒有怎麽打過交道,但他尊重顧君薰是淮東的主母,恭敬說道,“大人將率主力擇機直搗敵腹,無暇分身回崇州動員後續兵力。雖說奢家從明州、會稽抽調兵力西進,但其在婺源、淳安、桐廬以及蕭山一線的兵力多達十萬,離東線的路程並不遠,回援甚捷——此戰,淮東要押上今後數年甚至十數年的運數,不使出渾身解數不行。除騎營在津海、鳳離營在淮安,淮東不僅要將現役兵力全部壓到南線,海東行營也將奉令後期趕來支援;工輜營大部更要即日起就到鶴城、江門、崇城三地集結,做到支援前線的準備;更要征用崇城、鶴城所有能出海的商民船作為運兵所用……包括崇城、觀音灘、鶴城、江門在內,所有民用作坊都要征為軍用。崇州衛戍兵力將出現空缺,委任馮四娘子出任女營副將,率女營協防崇城……海陵府及諸縣衙門若有官吏不肯配合行事,也一切以軍管為先,監押或處斬,都在所不惜。事情突然出現這麽大的轉折,城鄉議論紛紛是必然,將吏軍民士氣也許會受到挫折,需要三位夫人出麵慰勞軍民!”

淮東雖早有割據自立的基礎,在很多人的心裏,也或多或少有這樣的心思,但是這種心思一直都是隱晦不明的,從來都公然昭示過。在更多人的心裏,都是將淮東與朝廷看成一體的。

淮東此前為欺瞞奢家的需要,大規模的宣傳奉詔北上勤王之事,所有工作也一切以北上勤王為準備。事前知道真實的計劃,僅曹子昂、秦承祖、林夢得、傅青河、孫敬軒、孫敬堂等數人而已。為了瞞過奢家在崇州的耳目,除此之外的所有人,包括顧君薰等人在內,都給蒙在鼓裏,都一心撲在支援北上勤王事上。

突然間棄勤王詔於不顧,動員一切力量掉頭打奢家,究竟會在崇州、在淮東造成多大的衝擊、造成多大的混亂,這時候還很難預料。

即使要盡可能的將一切兵力都壓上去,傅青河這次潛回來,還是從崇城步營抽調一千甲卒帶回來——在北麵曹子昂更率一千甲卒進入淮安城,就是打算在必要時用武力強行鎮壓可能出現的一切混亂。

此時在崇州知悉此事的,還隻有在場的廖廖數人。特別是前後所出示的林縛手令內容截然相反,要是有官員或將領質疑密令的真實性,就會出現不必要的混亂。

傅青河、林夢得、孫敬軒三人過來,是要顧君薰、柳月兒、小蠻三人以主母的身份,協助他們將林縛的密令一層層的傳達下去,確保將崇州的軍事潛力,在最短的時間內動員起來。

傅青河解釋過,顧君薰便能理解,說道:“一切便照傅先生安排……”便與柳月兒、小蠻一起隨傅青河等人下山到東衙接見淮東官員、將領……

胡致庸、胡致誠、周廣南、周廣東、李書堂、李書義、王成服、陳雷、葛司虞等人最先給召來傳閱密令。便是他們在看到林縛的密令後,也是有驚、有疑、有喜。

但不管怎麽說,他們都是淮東的核心成員,深刻理解淮東的核心利益在哪裏,稍加解釋,也容易接受掉頭打奢家的密令……

留守崇州的千餘騎兵配合靖海第三水營的部分哨船也都派出去,盡一切可能封鎖淮東通往外地、特別是通往揚子江南岸的信道。

接下來就是更外圍的官員、將領以及普通吏員及戰訓學堂的儲備軍官——到深夜時,平時與淮東走得親近的崇州鄉紳、南遷海商以及在崇州的東陽鄉黨等勢力代表都接到通知。以吳梅久為代表的海陵府及諸縣官吏卻是在第三日,也就是二十一日,才接到林縛關於府衙及諸縣衙門接受軍管進行軍事總動員的手令。

這一天,從長山島以及部署在長山島與鶴城之間海域諸沙島的烽火墩,一路烽火傳訊到崇城——普通人不曉得這次烽火傳訊意味著什麽,還以為是有敵軍從東麵海上侵襲而來,傅青河等人卻曉得林縛率領的主力船隊,已經從北麵返回長山島一線。等著葛存雄率靖海第三水營主力船隊從江門出海,一起挾雷霆之勢奔襲奢家在浙東的腹心之地!

同一時間,李書堂乘船前往揚子江南岸,他將代表淮東說服陳家同意調海虞軍參加後期的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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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日,臨水的天空下著綿綿細雨,天色陰沉,光線黯淡。

縣城西門千餘具屍體橫七豎八的倒伏著,還來不及收拾,血液從還沒有僵硬的屍體裏流出來,匯集到低窪處,混著雨水,形成麵積更大的血泊肉池。

到處都殘戈斷戟,城牆上插滿箭矢,密集得就像刺蝟,奢飛熊在田常的陪同下,登上臨水縣城的西城門樓子,看著西城門內外的戰場,不難想象午前激戰的情形——此時在東城還有一些借街巷宅舍抵抗的聲音傳來。

一名穿著玄色鐵甲的健壯中年人登上城門樓子,鋼質兜鍪下的頭發淋了雨,濕貼在額頭上,眼睛大如銅鈴,絡緦胡子。他左臂裹著傷,走路一瘸一拐,腿上也受了傷,但人十分的精神,隔著三五步推山拜倒,口裏喝諾:“振鶴拜見都督大人。振鶴鬼迷了心竅,受田大人點撥,到今日才識得明主,真是蠢笨如豬,還請都督責罰!”

“何責之有,何責之有?”奢飛熊走過來,將方振鶴從地上攙起,說道,“方將軍快快起來。此前為保密,沒有及時向大都督府為方將軍你請功,但從今日起,你便是浙閩大都督府的首功之將、首功之臣。異日封侯賞爵都屬尋常,方將軍可不要嫌棄今日位微權輕……”

“能為浙閩效力、為都督效力,振鶴便心滿意足,”方振鶴說道,“隻是未能全殲臨水駐軍,實是遺憾,請都督許我率部往南追擊臨水殘軍,為都督再建功績!”

“好!”奢飛熊哈哈大笑,“方將軍有建功立業之心,那是真好不過……”

從方家埠到臨水,路狹且險。方振鶴投奢家,奢飛熊先派千餘精銳輕裝潛入方家埠,即使有蛛絲馬跡暴露出來,消息也根本就傳不到臨水來。

數日來,奢飛熊陸陸續續派兩千餘精銳走山間險徑,在方家埠潛伏,伺機行事,臨水縣的守軍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到西線的異常。

今日晨時,方振鶴就率方家商隊假借運山貨為的名義,掩護數百浙閩精銳進入臨水城,奇襲奪下臨水西城門。

董原治軍確有一套,臨水縣要屬於內線,三千守軍,老卒不足八百,當西城門給突襲失陷,當即就組織起反攻,在西城門內外與奇襲來的浙閩精銳及方家埠叛軍進行了激戰。差不多等精銳拚光之後,而杭州的援兵又由於下雨與河網給浙東水師滲透封鎖不能及時往援,臨水縣守軍殘部,才被迫放棄臨水縣城。

除了事先潛伏方家埠的浙閩精銳迅速支援臨水縣西城門外的戰事,奢飛熊更稍提前些親率精銳清除淳安到方家埠之間的防寨。趕在董原從杭州派援兵來之前,不僅先期潛入的兩千精銳與方家埠叛軍的配合下,大體掌握了臨水縣城的局麵,奢飛熊更是率兵強行打通了從淳安走浮玉山東麓進臨水的通道。

雖說攻臨水,浙閩精銳戰亡五百餘人,但是攻下臨水,往南能策應蘇庭瞻圍攻富陽,往東能威脅杭州,往西能保護從浮玉山東麓北進道路的側翼——浮玉山東麓小徑,往北能進入湖州府,往西走千秋關能進徽州,掃鄧愈的後路,往西北走獨鬆關進寧國縣奔襲江寧……

攻下臨水之後,再攻下南麵的富陽,形勢將更為有利——

將物資從浙東溯錢江、新安江而上到淳安,再轉走浮玉山東麓小徑北上,要繞一個大圈;遠不如攻陷富陽之後,浙東物資直接經富陽北上臨水,再西進方家埠或北上湖州或西進千秋關、獨鬆關便利。

再者,浮玉山東麓小徑過於險辟,少量兵馬通行可以,但大批兵馬及糧秣補給走此路,會十分的艱難;而從富陽到臨水有馳道相通,僅臨水城到方家埠不足二十裏是險道。

要是富陽在浙北軍手裏,臨水縣始終是孤城,隨時有給董原奪回的危險。攻陷富陽,富陽、臨水則能與錢江以南的控製區融為一體,徹底將董原壓製在杭城以東出不了頭,也將為挺軍進入湖州,迂回包圍杭城,提供便利。

占下臨水城後,奢飛熊各派千餘精銳走小徑分奪千秋關、獨鬆關及湖州府安吉縣城外,更是要一心打下富陽,徹底打開從中路北進的缺口……

***

方家的叛降與臨水縣城的失陷,對董原來說,無疑是迎頭痛擊。他來不及懊悔什麽,他這時候更關心富陽能不能守住。

隻要富陽不失守,浙閩叛軍從浮玉山東麓小徑能漏進來的兵馬有限。

董原已火速派人趕往安吉,加強安吉縣的防守。隻要浙閩叛軍漏進來的兵馬不多,守住安吉縣還是很有希望。隻要安吉縣城守住了,就能堵住浙閩軍北進湖州府的口子——至於獨鬆關、千秋關能不能保住,董原也顧及不到。

獨鬆關、千秋關失守,也許江寧隻能從當塗、廬州或東陽調兵南下,趕到徽南封口子了。同樣的,隻要富陽不失守,浙閩軍從浮玉山東麓、北麓小徑能進徽州府的兵馬人數也會很有限,能運進去的補給更有限——靠奇襲進入的兵馬持久作戰能力不會強,一旦奪城受阻,想再往深處滲透會異常的艱難。隻要江寧調援兵及時,將滲透進筒南的浙閩軍打出去,也不是多大的難事。

要是富陽給浙閩叛軍奪去,從富陽到臨水都會連為一體,整個中路都會形成大缺口,浙閩叛軍數萬精銳兵馬就都可以從這個缺口裏湧進來——湖州府本來就處於內線,湖州府及諸縣的戍守兵馬有限,總數都不足八千人,還多為新卒為主,如何抵抗得住從中路缺口湧進來的浙閩虎狼之師?杭城這邊調整部署,顯然是來不及了。

湖州府若失陷,不僅會讓杭城、嘉興給抄了後路,而從湖州府進入徽州府、江寧府的通道將更多、也將更寬敞——事實上,隻要攻陷富陽,浙閩叛軍主力也可以從富陽走臨水,再西進走獨鬆關或千秋關進徽州府——

之前考慮到富陽失守,還可以借臨水縣城再組織一道堅固的防線。在北麵的臨水先給奢家用計襲奪之後,董原實在無法想象富陽再失守,形勢會惡劣到怎樣的程度。

唯今之計,董原隻能從杭城抽調精銳,顧不得夜色將至,親自率部奔援富陽,確保富陽不給浙閩叛軍攻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