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從清江浦登岸就南行,到延清屯寨才知會鹽瀆、建陵兩縣地方。

雖說淮東軍司管不到府縣民政、財政,但胡大海還是怕林縛給他小鞋穿著,頂著火辣的日頭,與縣尉各坐一頂小轎,在十數隨扈的簇擁下,走了半天,臨黃昏才到延清。

趕到延清時,建陵知縣董文彪率建陵官吏早就過來,胡大海心想從建陵過來怎麽也不比從鹽瀆過來近,暗道:董文彪倒是曉得討好,愣是趕在他前麵來添豬倌兒的屁股,暗裏啐了一口,很看不起董文彪的人品。

抬頭看著延清屯寨,寨牆比鹽瀆城牆還要高出一丈,皆青磚砌覆,垛口處還露出值守將卒的身影,大熱天讓人看了黑森森的心冷。

屯寨才兩百餘步見方,集結於延清的工輜營輜兵有八千餘人。除了營田官廳、工造官廳、指揮棚及諸司所設在屯寨內外,八千餘輜兵分五個營寨駐於延清工段線上。

築堤主要由輜兵負責,但後勤保障事務,各工段的工造官廳都會從地方招募了人手以補人力的不足。大量的物資進出,人員進出,使得延清寨比鹽瀆縣城裏要熱鬧得多。

屯寨外錯錯落落的搭建了許多棚戶,看上去還算整潔,三五個光屁股的小孩在泥路上嬉鬧。河閘在延清寨的東南角上,整體都是青石壘砌,河沿處的青石閘柱,還澆了鐵汁嵌套,如此雄偉的河閘,胡大海還隻是遊宦泗水時見過,誰能想到淮東軍司一次就建了四座!當下的工作,就是築大堤,將驛堡、河閘銜接起來。

胡大海進屯寨才下轎,得知林縛在官廳裏召見董文虎等建陵縣官員,他也趕緊過去,通報過,就給喚了進去。

官廳頗為簡陋,地上鋪了一層磚,還算整飭,林縛正詢問董文虎事情,胡大海聽了幾句,便知道林縛是問延清河疏水渠的事情。

延清河本是建陵與鹽瀆的界河,也是修捍海堤保留出海口的四條主河道之一,淮東軍在延清築了驛堡、修了河閘,單這一堡、一閘,花費就好幾萬兩雪花銀。

由於修捍海堤,會堵住一些河流的出海水道,鹽瀆、建陵兩縣境內的這些河流,要麽導入西邊的北官河,要麽導入北邊的清江浦,要麽導入延清河。

疏水河渠的挖掘,由地方負責。這是在捍海堤修成之後,調節堤內旱澇的一個重要措施。

“鹽瀆縣的疏水河渠挖到什麽程度了?”林縛看到胡大海走進來,請他到跟前的坐下,放過董文彪,問胡大海疏水河渠的挖掘情況。

胡大海心裏很瞧不起林縛的所作所為,背地裏腹誹,倒不敢當麵頂撞。

給東陽係扳倒、境遇淒涼的官員也不是隻有一兩人,林縛能掌握今日的權勢,腳下踩著千萬人的屍骸。山陽馬家的滅族之禍就是前車之鑒,胡大海還不以為自己的腰杆能比楚王女婿馬服還硬。

胡大海將鹽瀆境內疏導河渠之事簡略說了一遍,臨了也不忘說了許多難處。

林縛摸著下頷的短髭,眼睛盯著胡大海,心裏琢磨別的事情。

鹽瀆境內湖蕩子多,濕地、沼澤也多,天然河道密集,形成密集的河網,大致水道暢通是能做到的。但是排澇能力竟然能有多少,不要說胡大海了,怕是鹽瀆縣工房專管其事的吏員心裏也沒有底。

這畢竟涉及到水利工造方麵的專業知識,當世官員在這方麵的知識積累,遠不如專業的工匠。葛司虞等人也脫不開身來,無法對鹽瀆、建陵、皋城三縣的河道情況進行徹底的排查,林縛眼下隻是盡可能的催促地方多做一些事情。

林縛也曉得胡大海、董文彪等人不會抗命不遵,但想他們能有多積極辦事也是妄想。

見胡大海匯報,跟自己派人摸底相差不大,林縛也沒有深究下去,就問別的事情:“鹽瀆縣今年的春花收成如何?”

胡大海心裏暗罵:春花收成光你屁事,嘴裏卻恭敬的回道:“鹽瀆澇地多,不易種麥,春花收成遠不如南邊的崇州。”

崇州的糧田這兩年普通推廣春麥夏稻套種,收成大增。

不過,麥長旱地,稻長水田,這對田地的灌溉排澇條件要求很高;此外,一地每年種兩季,對地力的消耗也大,施肥工作要跟上。

淮東地區,除了崇州少數地方外,普遍都完成不了春麥夏稻的精耕細作。這也是淮安府、海陵府諸縣當前糧食生產比平江府、維揚府落後很多的地方。

恰恰也是如此,淮東兩府十一縣在除了荒地、荒灘開墾外,現有糧田的糧食增產潛力很大。

胡大海將崇州頂出來,隻是想訴苦,再將這次加征的難處提出來,林縛倒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順著他的口氣說道:“崇州的經驗確實值得各縣借鑒,既然胡知縣如此羨慕崇州種春花的經驗,”林縛停頓了一下,又說道,“那我給鹽瀆縣推薦一兩名吏員,專佐農事,胡知縣你看可好?”

胡大海愣了一下,心想林縛這是要往鹽瀆縣裏摻沙子,哪裏肯應承下來?忙推脫道:“縣裏吏員選派,府裏及郡司都有規矩,下官可做不了主。再者縣裏胥吏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也不需要更多的人。”

“郡司的規矩我懂,”林縛說道,“我給鹽瀆推薦的吏員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不會給你做難;鹽瀆縣裏的吏員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我也懂,不過鹽瀆縣這些年來,有許多新派生的事物,沒有專人管轄,很多工作做的很不到位!我也是好脾氣,有些事情看在眼裏沒有說出來。就這修捍海堤一事,鹽瀆縣究竟提供了多少幫助,胡大人心裏可有沒有底?”

給林縛的眼睛冷森森的盯著,大暑天裏,胡大海都覺得身上冷嗖嗖的,嘴裏囁嚅著,下意識的看了董文彪一眼;董文彪卻將眼睛睃向別處,胡大海就覺得壞事了。

林縛說道:“董大人覺得建陵縣有必要選用些新的吏員推進工作,我才想到鹽瀆縣也許有這方麵的需要!你要是一定覺得鹽瀆縣能將工作做好,我也不會強行塞人進去!”

胡大海見林縛將話說得這麽赤/裸/裸,如此生硬,也不肯當麵頂撞,心裏將沒骨氣的董文彪的祖宗十八輩都操上了,隻有硬著頭皮說道:“大人能派人指點鹽瀆的工作,下官求之不得!”隻盼望劉庭州那邊骨氣硬一些,將林縛擋回去,心裏又想:林縛除了會提拔那些大字不識幾個的苦哈哈外,哪裏會有多少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舉子甘心給他所用?即使給硬塞一兩人進來,晾一邊就是。

胡大海心裏什麽心思,林縛又有什麽難猜透的?說道:“既然胡大人沒有意見,”側頭喊坐在邊上抄錄文案的一名青年,“藝成,你過來拜見胡大人。你推薦去你鹽瀆縣任攢典,軍司跟鹽瀆之間有什麽事情,你就居中跑個腿,不要讓胡大人費心!”

“羅藝成拜見知縣大人!”羅藝成擱下手中筆,走過來給胡大海長揖施禮!

“藝成去年到江寧應試,列第三十七名,要比我有出息,還望胡大人多多提攜!”林縛說道。

“好說,好說!”胡大海都快哭了出來。

攢典是吏員裏最末一等,一般說來無關緊要得很,胡大海堂堂知縣,又怎麽可能會怕一個攢典?但林縛明確說了羅藝成代表淮東軍司進鹽瀆縣衙,這根刺就直接紮到胡大海的心頭肉上。

林縛又跟建陵知縣董文彪說道:“推薦給建陵縣的吏員唐希泰,是個秀才子,今日有事恰好不在延清。隔天,我讓他直接去建陵縣找董大人您去……”

“下官在建陵縣恭候。”董文彪說道,知道林縛嘴上說是推薦,實際是直接幹涉諸府縣的人事。當然了,府縣也可以堅決抵製,但對他個人來說,跟林縛頂著幹,又有什麽好處?

建陵知縣董文彪還看不到林縛給建陵縣推薦的吏員唐希泰長什麽樣子,便站在一旁觀看這個要去鹽瀆縣當攢典的羅藝成。

羅藝成年歲不大,看上去頂多也就二十歲左右,削瘦的臉卻透出一股子幹練的銳氣來。皮膚黝黑,身子壯實,不像一般讀書人那麽文弱;手指又粗大,手掌都有老繭。穿著對襟短衫,剛才從外麵走進來,還滿身泥土,初看還以為是農家子弟。

等羅藝成坐下來當抄錄,董文彪才發現他端的寫了一手好字,這時候林縛說他去年鄉試列第三十七名,也由不得董文彪不信。

林縛弱冠之年就名揚天下,本要算不世出的才華跟機遇。

如今林縛隨便拉一個弱冠青年出來,便有幹練能吏的氣度,還真叫董文彪吃驚,心裏暗想:胡大海想要糊弄這個羅藝成,怕是不容易!也不曉得唐希泰是什麽樣的角色。

羅藝成實際遠沒到弱冠之年,上個月才滿十八歲,是當年崇州童子案給擄走的三十童子之一,是香樟裏羅家的子侄。這些年經曆了這些坷坎,又在林縛、傅青河身邊學習,耳濡目染,要遠比同齡人成熟,其見識跟學問,也豈是那些同科中舉的士子們能相比的?

林縛看著身前的羅藝成,以及身後在軍情司任指揮參軍的陳恩澤,心裏感慨萬分。

當年的縣學童子,如今也陸續成年,結親成家的就有七人。年紀最小的,也有十七歲了,陳恩澤都生有女兒了。

前年崇州童子案真相大白於世後,林縛都讓二十九名童子歸家自選出路,不過陸陸續續的,都加入淮東軍司,或入軍營,或補為吏員,或暫為見習。

科考以儒學為宗,林縛雖推崇雜學匠術,但也考慮到有些事情需要循序漸進,也鼓勵淮東軍司的吏員參考科考獲取功名,以減弱士子清流對淮東軍司的敵視跟抵製。

趕上去年鄉試,當年的縣學童子就有三人獲得舉人功名,通過府試遴選的童子則更多。林縛無法直接幹涉淮東兩府十一縣主佐官的任命,但是以舉薦的方式,往府縣衙門裏塞一兩個有功名在身的吏員,便是給寧王、嶽冷秋等人曉得,也無法公開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