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花廳退出來,林縛愁眉苦臉,沒想到攤上這事,明知道肖家娘子是燙手山竽,但是顧夫人硬要他接下來,他也丟手不得。

林縛想著還有半碗飯沒吃飯,又繞回尾艙去,其他人都已吃完飯散走,隻有周普坐在那裏等他,林縛朝他苦笑道:“攤上一件苦差事,顧夫人家防甚嚴,肖家娘子在顧家沒有容身的地,我得領她回去做廚娘……”

“可幫忙洗衣裳?”周普沒心沒有肺的笑起來,沒人時他習慣蹲在條凳上。

“指定要另加錢,”林縛將他剩飯碗端起來,就著殘羹冷炙吃起來,邊吃邊跟周普商量事情,“看這行程,顧家會在江寧城外的驛館住上幾天,擇個良辰吉日進城。我們總不能跟他們在驛館裏耗著,你與恩澤先騎馬去江寧,要是能找到四娘子、蘇姑娘就言語一聲。等船到驛館之後,我才能跟顧家告別,那時天應已黑,我跟趙虎進不了城,會在驛館住一宿,明日進城再跟你們匯合……”

“成,我跟恩澤先離開……”周普點頭應道。

林縛將桌上的殘羹冷炙跟剩下席卷下肚,有仆役進來收拾,他與周普走出船艙。

一般仆役隻能在船尾活動等候使喚,楊樸、馬朝不見蹤影,想來是進去聽候顧悟塵的吩咐,柳西林上了岸,跟他手下騎卒在一起來,林縛眯眼看著這些個東陽府兵馬司下屬的騎卒,看上去紀律散漫,卻不似一般府軍那般暮氣沉沉,這三天來行程頗為艱苦,卻不見那些兵卒抱怨、士氣低落,林縛跟周普說道:“看上去殊為難得……”

“這個東陽府知府沈戎頗有些名望,秦先生說起過他,”周普說道,他眼睛老辣,知道柳西林帶的這支騎兵算是紀律嚴明、頗有戰力的精銳,“秦先生說朝中有人呼籲朝廷重振地方府軍,南邊便以東陽府知府沈戎與維揚府知府董原為代表,便是緝盜司衙門,聽說也是李卓聽取董原建議後跟朝廷上奏實行的……就沈戎與董原兩人現在也喊不了多響,不過治下總應該有些成績。”

林縛望著岸上古柳之間的騎兵身影,心想所謂沉屙難起,大越王朝行將朽木,內憂外患不絕、天災人禍不斷,不是一兩個忠心能臣能夠匡扶的。

便說這府軍,乃地方各府兵馬司所屬,督糧、督稅、督漕以及官員私人所需各種力役,悉來差使,實際與雜役兵無二,戰力如何不羸弱?稍有整飭所部也隻能勉強維持城裏治安,那鄉野間的盜匪縱橫,隻能交給鄉兵壓製、清剿,這也造成地方強豪崛起。

林縛這些日子也注意研究時務,知道沈戎與董原的重振府軍方略,是想收編地方鄉兵以填各府兵馬司,讓戰力較強的鄉兵替代掉原先羸弱老疲的府軍,但是各地豪強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又豈會輕易將有著私兵性質的鄉兵鄉勇交給官府控製?

此時邊疆戰亂不休,中原民眾舉事者紛起,大股流寇也縱橫地方,若是各地官府強製收編鄉兵,勢必激化矛盾再添紛亂,這恰恰是朝廷此時不敢冒險的。

林縛微微搖頭,即使沈戎有重振府軍的雄心壯誌,尋來的這柳西林也算是將才,但是時不予他,怕是成就有限。

“林舉人在這裏觀望什麽?”顧嗣明從後麵走過來,親切搭過林縛的肩膀,說道,“林舉人,我找你商量件事情,你要答應我。”

鄉間消息閉塞,顧嗣明不知道前些日子上林裏發生過什麽事情,隻當林縛還是之前聽到的林縛,他仗著是顧悟塵關係頗近的族侄,平時裏頗不把林縛放在眼裏,林縛見他態度突然熱切起來,想不到他有什麽事情會求到自己頭上來,問道:“什麽事情?”看見肖家娘子在船艙裏探出頭看向這邊,如花玉容上有些憂色,心想莫非跟她有關。

“我們到邊上說話,”顧嗣明攬過林縛的肩膀,拉到船舷邊,“聽說我嬸娘將肖家娘子遣給你,我與你打個商量,我到江寧後,也無人照料,能否將肖家娘子讓給我?我從石梁縣出來,身邊帶著四十兩銀子,給你一半。”

林縛看著顧嗣明的三角細眼,年紀不大,麵有臘色,尖下巴猴腮臉,還真是打起肖家梁小娘子的心思來,說道:“堂少爺,你看我像是不知好歹的人嗎?”

“我就知道你夠意思……”顧嗣明高興了笑起來,“你不就是想去江寧之後謀個好出身嗎?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在我叔麵前多美言幾句的。”

林縛耐心等顧嗣明將話許諾完,才笑著道:“你以為我會不知好歹的將夫人對我的恩情換你這二十兩銀子?”

顧嗣明微微一怔,看著林縛臉上戲謔的笑容,變臉道:“你這叫知好歹!你等著著,我叔嬸是待我這個侄子親還是待你這個跟我顧家鬥了幾十年的林家子弟親!”受羞辱的拂袖而去。

林縛微微搖頭,心想漂亮女人就是禍水。

看著顧嗣明鑽進船艙,肖家娘子才走過來,斂身施禮,細聲細氣說道:“多謝林公子收留奴家……”

“你既然不高興做這廚娘,為何還要上船來?”林縛不解的問道。

“哪有什麽事情都能由得了自己?”肖家娘子憂怨道,“我給趕回娘家住,所幸還有些用處,在茶酒店幫上忙,所以爹娘兄嫂還會溫言悅色的收留——知縣大人派人送了二十兩銀子過來,說每年還會送二十兩銀子,隻要我給顧家當廚娘,林公子以為我還能留在石梁縣嗎?”

林縛微微一歎,原來月銀三兩隻是梁左任信口開河增加他在顧悟塵心目中的籌碼,這年頭二十兩銀子能買個容顏不錯的丫頭,何況逼著小寡婦給人家當小妾?想著顧悟塵將肖家小娘子納入房中之後,梁左任也無需再每年給肖家娘子娘家送銀子了。

“肖家娘子,既然梁左任願意出這冤枉錢就讓他出這冤枉錢,”林縛說道,“這樣吧,等去江寧後,我給你再備間小院子,你跟我們四個人住也不方便,那以後平日燒飯做菜這些雜務就要麻煩你……”

“早知道林公子是正人君子,奴家再謝林公子大義收留,洗衣做飯這些雜活都是奴家份內的事情,”肖家娘子心事落下,漂亮的臉上容光煥發,更添秀色,她猶豫了片刻,又細聲細語的說道,“奴家娘家姓柳,賤名月兒,林公子喚奴家賤名就可以了……”

“想不到你跟柳副尉算本家呢……”林縛笑道,一千年後男女同租的也不見得有什麽,他打算專門給柳月兒準備一間院子倒不為別的,隻是做給顧悟塵看的。林縛能看出顧悟塵對柳月兒的心思未斷,也知道有顧夫人在,顧悟塵今生不要想納妾,但不管怎麽說,他瓜田李下擺出一個清者自清的姿態,能讓顧悟塵心裏喜歡些,還有個念想。在江寧能依仗到顧悟塵這棵大樹,許多事情都會方便許多。

柳月兒站在船頭跟林縛說話,這會兒工夫,許多人都曉得這漂亮的小寡婦要跟林縛去當廚娘,一個個心裏都羨慕得緊,看林縛的眼神又羨又妨。

這會兒,北麵駛過來一支船隊,船裝滿貨物吃水很深,領航的船首插著旗杆,掛著武鋒鏢局的三角旗幟,船隊也注意這邊是艘官船,將鏢旗從旗杆上降下一半以示尊重。

為首的船頭甲板相對開闊些,站著兩列腰間挎刀的勁裝武士,煞是威風。

周普呶嘴朝著鏢旗說道:“這便是江淮四郡最大的鏢行,不僅江寧府尹的家宅都請武鋒的武師當護院,甚至江東、兩湖等郡解往燕京的官銀、稅銀也請武鋒代運……”

林縛笑了起來,心想周普他們多半打過武鋒鏢局的心思受過挫。江東乃是燕京漕糧的主要輸出地,但是偶爾因淮水、河水秋季決堤,造成河運淤堵,抑或大旱使河道水淺,漕糧無法及時北上,江東為免延期之責,常常以銀代糧解往京師,一趟通常都是幾十萬兩的銀錠解往京師。林縛心想周普他們膽子也真大,要是幾十萬兩的代稅銀都給劫了,斷了江東往燕京的漕路,官府能專門調上萬軍隊去圍剿他們。

這時候鏢局護衛的船隊駛近,領航船頭甲板上站著一個錦衣青年,他大概看到這邊船頭的描金烏頭漆牌,朝這邊喊道:“船上可是江東按察副使顧大人?”

這邊船停著,那船隊要驟然停下來卻不可能,聽著外麵有人喊顧悟塵的名諱,楊樸之子楊釋鑽出船艙來看究竟。那邊船頭已經超過半個船身,那錦衣青年從船舷探出半個身子大聲招呼:“楊釋,是我,還以為你們早到江寧了呢!嗣元、君薰可也在船上?算了,我這邊船不便停下來,我們到江寧再會吧。”

林縛心想這青年或許是顧家的世交,不然不會直呼顧家小姐的閨名。

這錦衣青年大概也是哪個官宦子弟吧。這江寧本是眾宦雲集、富貴齊聚之地,別地知府是從四品的中層官員,江寧府尹卻是正三品的高官,與江東宣撫使、江東按察使以及江東提督平級,實際上使江寧府脫離了江東宣撫使司的統轄,其民政、刑獄、監察等事務都直接向江寧六部三院等中央機構負責。這大概也是給排擠到江寧當守陵官的失勢官員唯一能在燕京政敵麵前保留一些顏麵的地方。另外,江寧府的軍事守備也不歸江東提督府管轄,另設從二品的江寧守備將軍。要說鎮軍在江淮地區還有些精銳,大概也就是江寧守備將軍所轄的三萬衛戍軍。另外,江寧守備將軍通常又會加江寧兵部尚書銜,反過來對江東提督府有節製之權,通常說來也隻有江寧兵部尚書兼江寧守備將軍才被視為江東群臣之首。朝野都傳聞朝廷極可能讓收附晉安奢家有功的東閩總督李卓坐鎮江寧,擔任江寧守備將軍加江寧兵部尚書銜。

江東的官場可要比其他地方複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