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隊策馬而來,烈陽暴曬的黃土路揚起渾黃巨龍似的飛塵,將近窄橋大營,奔馬才漸次減速,露出當頭幾名將領的身影。陳韓三裏穿青衣褂子作裏襯、外穿黑甲,踩著馬鐙,眯眼眺望大營轅門兩邊的望樓,身後兩百餘騎卒滴溜溜的兜著韁繩,勒馬在原地打轉。
這狗日的天真是熱,**汗津津的都濕了一片。有人貪涼爽,甲衣裏不穿襯裏,一路狂奔,一身老皮也給甲衣磨得血肉模糊,浸了鹹汗,激得更疼,呲嘴咧牙的,心裏大罵這時候突然加強攻勢的江東左軍,害他們從沂水那邊的大營頂著日頭趕回來……
“左護軍回來了……”軍士打開厚重轅門,又高喊著逐次往裏通傳,營中諸將手裏無事的都到轅門來迎。
陳韓三驅馬馳入營中,翻身下馬,不急於回大帳,先爬上望樓,眺望南邊的曠原。
此時日頭剛跌,正是一天裏最酷熱的時辰,好些騎兵在南邊的曠原奔逐纏殺。
江東左軍在沭口的大營出兵,要將這邊的斥侯從窄橋以南的區域都驅逐出去,小規模的追逐戰從破曉時到現在就沒有停過。
還看不出江東左軍的意圖,陳韓三看了好一會兒,腦袋給日頭曬得發暈,也看不出江東左軍有出動大規模步卒的跡象。
“杆爺從東營過來了……”
聽身邊人提醒,陳韓三扭頭看去,看到孫杆子孫壯正帶著人從鐵索浮橋到西營來,他也沒有下望樓,等孫杆子他人過來。
窄橋原為橫於沭水河下遊的一座大木橋,距沭口有二十四五裏,橋早些年給洪水衝毀,地名倒留了下來。
這一段的沭水河,岸窄流急,為阻江東左軍沿沭水河北進接援守沭陽的官兵,也為了對抗江東左軍在沭口的大營,陳韓三便在這裏結營駐軍。
窄橋大營分東西營,跨河而立。
西營是直接占了橋西頭的窄橋鎮,將鎮子裏的百十戶住民逐走,沿著鎮子外原有的土圍子再築一道柵牆進行加固,作為軍營,規模頗大,陳韓三率本部一萬餘精兵入駐。
孫杆子率部奔襲奪下雲梯關後,按原計劃本要趕去徐州參加那邊的攻城戰。
孫杆子是先鋒渠帥,不善長謀,但善打攻堅戰,麾下陳漬、張苟諸人皆是勇將,拉去打徐州堅城,那是再合適不過。
隻是,江東左軍進入淮北之後,淮河沿線的形勢就大變。
雖說沭陽與臨沂之間還隔著剡城,但江東左軍完全可以繞過剡城,直接進入臨沂境內,對圍攻徐州的大軍側翼造成威脅。
劉安兒便讓孫杆子繼續留在淮北,與陳韓三一起壓製住江東左軍。
孫杆子占了橋東頭的村寨,稍加整固,立為東營。東營規模較小,不過孫杆子帶過來的本部精兵也就四五千人,也不覺得擁擠。
東西營之間以鐵索浮橋相接,在鐵索浮橋下方的河道裏還有密密麻麻的打下上百根暗樁,也沉了不少船去堵河道。
在窄橋的上遊還伐了數百根巨木係在岸邊,等著下遊的封河大陣給江東左軍的水營所破,就砍斷繩索,任數百根巨木隨激流衝下,去撞毀江東左軍的戰船。
孫杆子帶人進了東營來,手腳並用爬上望樓,手招額前望向遠處的曠原,問陳韓三:“韓三,你足智多謀,這幾日淮安這麽大的動靜,你怎麽看?”
眼前看到的仿佛是撥不開的濃霧,隱隱約約的看到一些輪廓,卻未必就是真的,陳韓三看了孫杆子一眼,說道:“聽說午前馬蘭頭派人過來,我怎麽沒有見到?馬蘭頭怎麽說?”
流民軍沿沭水、泗水分區設防,既堵長淮軍南逃之路,也堵江淮援軍北進之途。
沭水這邊以陳韓三、孫杆子為首,以窄橋大營防線為主,防備江東左軍沿沭水北進援臨沂;泗水那邊以匪帥馬蘭頭為首,守宿豫、泗陽、睢寧諸城,防止江淮援軍沿泗水北進援徐州。
楊全在河中府給梁成翼所殺,馬蘭頭倒成了劉安兒麾下最智勇雙全的將領了。
流民軍要打徐州,除北麵梁習、西北曹義渠外,最擔心江淮援軍沿泗水北進解徐州之圍,劉安兒在諸將中挑馬蘭頭出來守泗水。
馬蘭頭也善守城,在洪澤浦起兵之初,劉安兒守泗州,馬蘭頭守五河,直接與左尚榮的長淮軍對峙了有半年多時間,最終才有濠州大捷。
馬蘭頭麾下有近四萬兵馬可用,分駐泗陽、宿豫、睢寧等城寨。
孫杆子與馬蘭頭都是洪澤浦水寨出身,算是劉安兒的嫡係,彼此間關係親密。
陳韓三當年投靠官府時,手裏沾了很多血,流民軍裏有許多將領都排斥他,馬蘭頭便是其中一人。
孫杆子摸了摸鼻子,說道:“馬蘭頭號稱識得幾個字,但看他那個鳥樣,拿筆比拿大槍還累,能少寫一個字,絕不肯多畫一筆的,他派來的人,已經給我打發走了,馬蘭頭什麽屁話,我說給你聽也一樣……”
陳韓三麵無表情的點點頭,馬蘭頭對他會有什麽態度,孫杆子這魯莽漢子又如何能幫著掩飾。陳韓三不介意馬蘭頭眼裏沒他,對當前的局勢,倒也想聽聽馬蘭頭有什麽不同於人的看法。
“江東左軍在北岸聚集的兵力超過萬人,劉庭州在淮安募了上萬民勇,都拉到山陽縣準備渡淮,老馬那裏的壓力很大。老馬不擔心別的,怕就怕林縛在這裏虛晃一槍,最後還是將江東左軍拉到西線,沿著泗水往裏衝,”孫杆子說道,“要真這裏,老馬那邊就未必能擋住!”
陳韓三蹙眉思忖。
孫杆子直腸子,心裏藏不住話,不等陳韓三說什麽,又徑直說道:“我覺得老馬擔心有道理,我想過沂水西岸去,能照顧到泗陽、宿豫……”
孫杆子所說沂水,是指剡城縣下來的舊河道,水麵雖寬,但是河床上築攔水壩截水,除了行洪之外,差不多已經是條廢河,摸到攔水壩的位置,能趟水過河去,戰船則進不來。
聽孫杆子這麽說,陳韓三眉頭一跳,下意識的認為孫杆子想溜去宿豫跟馬蘭頭搭夥。
“我覺得馬渠帥過慮了……”陳韓三沒有說話,他身後一人插了一句話。
孫杆子回頭看了一眼,見是陳韓三的師爺馬臻,眉頭微蹙,問道:“怎麽說?”
馬臻原是落魄秀才,在陳韓三統領緝盜營時,就給招攬,後來又給陳韓三脅裹著叛投流民軍,一直以謀士自居。大熱天氣,馬臻還穿著長衫,頭戴儒士方巾,身上汗水潺潺而出,給烈日曬得頭暈眼花,身姿還挺直如鬆,是個好麵子的人。
“若說對劉庭州的了解,除我家韓帥外,不作第二人想,”馬臻說道,“這老頭死強,當初韓帥將刀架在他幼子頸上,要他打開山陽縣城門,他倒第一個拿箭就射,致使韓帥最初沒能奪下山陽,獻給安帥……所以劉庭州渡淮援徐,我信,林縛渡淮援徐,虛張聲勢爾。劉庭州與林縛因這事鬧不和,也斷不會有假。”
“既然你以為林縛是在虛張聲勢,不會有什麽大動作,那我去沂西,應該也沒有什麽鳥事!”孫杆子說道。
“我說林縛渡淮援徐州是虛張聲勢,並沒有說他不搞什麽大動作,”馬臻說道,“林縛與劉庭州在淮安鬧得那麽厲害,要是林縛願意出兵,劉庭州有必要倉促之間招募民勇渡淮?但是劉庭州招募民勇渡淮聲勢搞得這麽大,林縛哪怕是做做樣子,也被迫要跟著渡淮……”
“我給你繞糊塗了,”孫杆子撓著鬢頭,問馬臻,“你是說林縛渡淮是給劉庭州所迫?他手握兵權,出不出兵,劉庭州那個老頭能逼迫得了他?”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馬臻輕笑道,“林縛手裏有兵,有地盤,但有多少兵,有多大的地盤?撮爾小縣罷了。劉庭州作為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渡淮戰死,林縛作為帥臣卻縮在淮安城不出。不要說天下讀書人,便是江東郡的讀書人戳著他的背脊罵,也足以罵得他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孫杆子嘴唇一撇,對馬臻的這番話不屑一顧。在他看來,林縛崛起江東,飛揚跋扈很投他的胃口,是朝廷爪牙裏的一個另類,心裏甚至為林縛給朝廷辦事暗暗可惜,心想這樣的人物應當跟著安帥一起將這狗日的朝廷攪個稀巴爛才對。
孫杆子的神態令馬臻心裏不悅,倒也能忍住,繼續說道:“當前,林縛與劉庭州形成兩路北進援徐的勢態,劉庭州在西路渡淮搶泗口北進,林縛在東路沿沭水北進,兩路齊頭並進。劉庭州受阻,林縛也受阻;劉庭州若在西路戰敗身死,林縛在東路打幾場硬仗再退回去,便說渡淮援徐失利,誰還能再指責林縛什麽?”
“就你們這些讀書賊肚子裏壞水、膿貨多,別人哪有這麽多花花腸子?”孫杆子蹙著眉頭說道,偏偏找不到理由反駁馬臻。
給孫杆子這麽說,馬臻發青的臉也漲紅如熟蟹,他關鍵要說得孫杆子沒有借口將兵拉到沂西去,有什麽氣也先忍著,繼續說道:“劉庭州在淮安招募的都是烏合之眾,馬爺手裏兵多將廣,要是說馬爺擋不住劉庭州北上,真就是小看馬爺了——沭水這邊卻有硬仗要打。林縛不會去救嶽冷秋,卻是個貪功之徒,特別是劉庭州在西路一旦戰敗身亡,林縛更要在我們這邊找個交待——孫爺你不能離開東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