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觀十一年,春三月,帝詔梁習發兵南下平流寇。

梁習托言糧草不足,以五萬兵數請餉,欲使青州漕糧先濟梁軍再行。

崇州到津海航線每月發糧約六萬餘石,夏秋季海上風浪大作,船將歇;當前京畿及北軍取糧,還嚴重依賴青州膠萊河道輸運。

即使陳/元亮、張晉賢、杜覺輔等青州官員與梁家無怨,也斷無可能將青州所得漕糧運往魯北先濟梁軍。

朝廷也沒有可能將京畿救命糧截下來先濟梁家,梁習調不動,嶽冷秋在淮北兵少,無力阻流民軍南渡淮河,三月中帝詔曹義渠發兵東進豫中流寇。

曹義渠在固原接了旨,調大將魏世延率精卒兩萬餘人南下東進,動作迅疾如雷,從秦西天水發兵,沿渭水東進,八日便至潼關,曹義渠也將行轅移往長安督戰。然而秦西精銳東進潼關、曹義渠進了長安城,托辭郡宣撫使司糧秣準備不足,不足以供大軍西出潼關進剿流寇,兵馬遲遲不肯出潼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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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春暖,原上芳草萋萋,野花繁發,潼關南麵的南山麓原有一條蜿蜒土徑,百餘騎奔趹而來,踐踏已經覆蓋土徑的草花。

土徑盡頭是座大墓,數間守墓茅舍列在道旁。聽著馬蹄聲從遠路過來,顧嗣元、楊樸、趙勤民走出茅舍,看到百餘騎為首者約五旬年歲,麵色深紅如棗,蠶眉濃須,穿著深紅鎧甲,如魚鱗般的甲片在夕陽光下,熠熠生輝。

“秦西侯曹義渠!”顧嗣元壓著聲音說道。

趙勤民微微一怔,沒想到曹義渠會來湯公墓前。

顧嗣元護送湯浩信遺體歸鄉入葬,墓地就設在潼關南山原上。

顧悟塵在江寧脫不開身,使顧嗣元留在潼關縣代父守孝。顧嗣元沒有住進南原的湯家堡,而在墓地邊架以三間簡陋草廬,每日讀習兵書、深思靜慮,過了三個月的清淡日子,也不問世事。

顧嗣元在潼關原上三月守孝之期將滿,無論是南下漢中,還是東出豫中,群寇出沒,路途不安。潼原湯家堡也沒有可用之人,顧悟塵便派楊樸率兩百餘精銳過來接應,趙勤民也跟著一起過來,看顧嗣元是決定回青州,還是回江寧去。

曹義渠下馬來,使隨行扈從留在原地,他踱步而來,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顧嗣元,問道:“可是顧少君?”

“顧嗣元見過秦西侯爺!”顧嗣元作揖行禮。

“湯公與我先父少年時就交遊西秦,我少時習書文,也師從湯公門下,隻是我不成才,有負湯公厚望,今日路過潼關,特意過來在湯公墓前上一炷香……”曹義渠說道。

曹宏範趁東閩亂,病中要挾朝廷,使其子曹義渠襲其總督將職,固原鎮邊雄軍從此便成為曹家之私軍。湯浩信因此事,與曹宏範割袍絕義,痛斥曹家為賊,也早就絕了與曹義渠之間的師生情誼。

顧嗣元未阻曹義渠到湯浩信墓前進香,曹義渠上過香,便率隨扈離去,隻留下一徑給踐踏殘的芳草。

“曹義渠三月中接旨,兩萬雄卒卻在潼關頓兵不前,用意真是耐人尋味啊!”趙勤民看著騎隊遠去帶起的微塵,頗為感慨。

“究其用意,無非是觀望濟南,”顧嗣元負手身後,舉目望南山麓原,說道,“兩淮若亂,而梁習在山東、豫東頓兵不前,曹家大可以封了潼關,秦西侯大可以坐鎮長安則觀望天下形勢……我們該離開潼關了。”這三年來顧嗣元經曆了許多事情,身上少了當初將入江寧時的毛燥,多了些沉靜氣度。

趙勤民心裏也是微歎:天下將亂,山河破碎,逐鹿而為天下雄主者,曹義渠的勝算不比奢文莊差啊。

顧嗣元當夜就回湯家堡,收拾簡陋行囊。次日與舅舅家眾人辭行,帶了湯家一名少年湯唯忠,在兩百餘扈從武卒的護擁下,倒也沒有急著東行,而是在南山麓原走了三天,再將潼關地勢考察了一遍。

潼關位於陝、豫、晉三郡交界,南倚華山,北對黃河,河山之間寬不過二三十裏,南原溝深坡陡,原下河穀狹窄,形成天然的險阻,通稱函穀。

潼關位於函穀的西端,緊靠潼水。關城東麵有一條支流,叫禁溝,禁溝的上下東西各方麵包括金陡關在內,還有潼關、麻峪等十七座關隘,使南山之麓到黃河岸邊,層層設置,拱衛潼關。

“曹義渠若割據秦西,必以潼關為門戶,分兵出武關奪漢中,秦西從此形勢完備,可望天下……”在出潼關之前,顧嗣元望著險峻關城,心生感慨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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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首劉妙貞率部南下潁水,黃河北岸的河中府流寇漸靖,即使有少股流匪擾襲,卻也無法撼動顧嗣元隨扈的兩百精銳,反而給顧嗣元繳了不少平匪戰績。

經曆長達三四個月的戰事,河中府諸縣半數破城,官吏也死了不少,新的官員還沒有到補。戰事加上持續的大旱,大道旁上,滿目都是瘡痍悲涼的流民。

顧嗣元沿途從流民撿選健銳,離開潼關縣時,才兩百精銳,十數日過去,就有千餘健勇,加上家眷,將近兩千五百餘人的隊伍。在流民軍勢力控製地域與梁家控製地域之間穿行。

顧嗣元將隨行家眷編一部,千餘健勇編一部,學的也是林縛在江東左軍普遍推行的編伍法,將兩百精銳打散,作為伍長、旗頭,將流民健勇打散編入其中,沿途剿了些小股流匪,獲得一些兵甲補給,兼以練軍。

走到大名府境內,這千餘流民為主的軍隊,沿途與流匪作戰,倒比青州的運軍戰力要強。

想林縛募流民北上勤王,走到濟南,江東左軍便敢與東虜精銳哨騎在城外野戰,北進燕南,就創滄南大捷,而後進津海,與晉中軍殘部聯手,大創虜騎——草創之軍如此能戰,說到底也沒有太多的秘密,關鍵是有一批合格的基層武官編入軍中的緣故。

一支雄師,從上而下的武官體係才是真正堅實的骨架。

顧家私扈四百餘精銳,也是在暨陽血戰之後,從暨陽民勇裏撿選健銳才真正的成形。兩百餘人給楊釋編入水營,成為在崇州接受訓練的兩營鍵銳的中堅力量,餘下兩百人都給楊樸帶來交給顧嗣元。

進入大名安陽境內,顧嗣元等便聽到濟寧給流民軍攻陷的消息。

濟寧在大名府東南,在泰安西南、在徐州北。

濟寧與徐州之間有微山湖、獨山湖、昭陽湖、南陽湖四座南北相接、彼此相連的湖泊群相接,這微山四湖又稱南四湖,是江淮通河濟內河漕運的最重要水道。濟寧遂有南通江淮、北接河濟之險。

“葛平率天襖叛軍給梁家逐出濟南時,二三十萬人經過濟寧,都沒有能將濟寧攻陷,欲南下淮河,又給嶽冷秋率軍進駐徐州當頭封住。葛平又沒有能力攻下臨沂,天襖叛匪數十萬人就給困在南四湖東部丘壑之間,雖占了微山縣,但也隻是涸轍之魚、籠中困獸。沒想到劉妙貞沒有南下與陳韓三一起牽製嶽冷秋,接應天襖叛軍南下,反而是直接出兵攻下了濟寧……”趙勤民手撐在案頭,看簡陋不堪的地圖,指著徐州西南的潁口,說道,“我們從潼關出發時,匪首劉安兒率流寇大軍東進潁口,若他率流寇大軍繼續東進,難道說他們想反過來合圍在徐州的嶽冷秋?”

趙勤民不擅長具體的治軍,但戰略形勢分析倒是不差。

顧嗣元眉頭微蹙,還輪不到他來關心天下大勢,眼前關鍵的是他要率領這兩三千人安然無羨的回青州去。

顧嗣元已非當年給王超、元錦生耍得團團轉的愣頭青嫩,梁家要在山東站穩腳,勢必要將湯浩信遺係勢力從魯山地區驅逐出去,顧嗣元要是率部從梁家控製區域通過,給梁家誤當成流寇殲滅的可能性非常高。

他原計劃走濟寧去青州,隻要到了臨沂境內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沒想到洪澤紅襖女劉妙貞搶先一步占了濟寧,封了他們東進的道路。南下也不行,這時候從潁口到徐州的淮北一帶,漫山遍野怕都是流民軍。

劉妙貞攻陷濟寧,使之前困於濟寧、臨沂、徐州之間的葛平部天襖叛軍不再是被因孤軍,陳韓三部與劉安兒率流民軍主力沿淮河北岸東進,率長淮軍退守徐州的嶽冷秋確實有給合圍之憂。

曹義渠頓兵潼關不前,梁家在濟南觀望形勢,在徐州之嶽冷秋反而成了孤軍,過來合圍的流民軍多達四五十萬之眾——葛平所部天襖叛軍倒也罷了,三十多萬民夫倉促起兵不足五個月,連人手一把鋤頭當兵器都不夠,威脅實在有限,但劉安兒所部流民軍就大為不同。

劉安兒本為邊軍將領,陳塘驛慘敗後,率部從邊軍逃回泗州,在泗州秘密經營了兩年時間,才趁流民南湧之機在洪澤浦起兵。起兵之初就劫了秦家船隊,獲得大量的補給,兵力迅速擴張至二十萬人,據泗州、石梁等縣,與長淮軍、東陽鄉勇、維揚軍、淮安緝盜營等部長期對峙,後陷濠州、盡殲長淮軍,獲得大量的兵甲、補給,棄濠州,進淮上,與諸寇合進分擊,轉戰南陽、漢中等地,迄今已近兩年時間。

劉安兒這兩年來倒非是給官兵攆著走,而是其部人馬太眾,在一地停留太長時間,糧草補給就會十分困難,被迫選擇以流寇轉戰的方式來分散補給壓力。麾下二十萬兵馬倒也沒有繼續擴張,雖說兵甲也還不全,但三五萬能戰之兵還是有的。

劉安兒率流民軍主力去合圍徐州,嶽冷秋的麻煩就大了。

嶽冷秋與顧悟塵是廟堂上的死對頭,但是嶽冷秋在徐州若被合圍,也輪不到他們來幸災樂禍,若費巨資重建的長準軍再次被滅,傷的是江東郡的根本。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說的便是這個道理,廟堂之上鬥得再厲害,若嶽冷秋在徐州有失,江寧、東陽以及崇州眾人都會有唇亡齒寒之憂。

“林縛守孝之期也滿,也該是他率軍從崇州北進的時機啊。”楊樸說道。

嶽冷秋陷入徐州,朝廷在江淮之間能調用的戰力屈指可數,趙勤民、顧嗣元也想象不出除林縛之外,還有別的合適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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