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燈提著官袍緞襟子小溜著跑進來,給堂上而坐的黃錦年揖了一禮,又與在座的諸位同僚拱了拱,說道:“林續文、楊一航、馬一功、周廣東等人都上島去了,孫豐毅、周廣南二人午前就去了津衛島,十之八九是林縛過來了——他假托守孝,不理崇州軍務政事,卻秘密潛至津海,其心……其心……”到底是沒有將後麵的話說出來。

黃錦年陰沉著臉不吭聲,暗道欺君惘上嗎?除非派人登島將林縛抓住,不然何來的把柄?派誰去?便是張相這時候大概也不願意將這條惡犬徹底的激怒,即使要收拾他,也要等魯國公梁習完全掌握山東局勢力,才更有把握。

堂下諸人也都不吭聲。

張文燈是最早以戶部主事的身份過來主持津海倉,經張協擢升員外郎,成了張、嶽一係在津海的重要人物,然而張文燈遠遠不足以對抗林續文在津海的強勢。

在湯浩信坐鎮山東後,張協就光明正大的將戶部右侍郎兼京畿倉場總製使黃錦年調來津海坐鎮,成為張協係官員在津海的核心。

黃錦年為朝廷正三品的大員,以戶部右侍郎的高位總製燕南漕運、京畿十三倉事務,是楚黨張、嶽係的核心成員。

為加強協調宣府、薊北兩鎮以及京營的錢糧支撥、轉運,朝廷在去年五月於津海設總領司,黃錦年兼任總領司總製使。

總領司與後世的後勤部概念、職能相當,不僅僅負責轉運事務,實際將宣府、薊北兩鎮及京營大軍的後勤補給大權都抓在手裏。

在協調糧草轉運、調撥的同時,也是在郝宗成之外,對李卓在北軍的軍權多加了一道限製。

總領司設在津海,是因為宣府、薊北兩鎮及京營大軍所需的糧草等物資這時候都嚴重依賴津海糧道的輸入。

津海就這樣形成兩係勢力,一是以林續文、馬一功等人為首的津海都漕體係,控製從山東到津海渦口的運務及津海的防務。二是以黃錦年、張文燈為首的戶部係倉場及總領司一係,將渦口通往衛河的內河運務奪去之後,負責運抵津海糧草的倉儲、調撥及轉運事務。

在津海除馬一功、楊一航等人所率領的津海軍之外,也有黃錦年節製的倉場護軍,兵力都在十營六千人左右。

派係的隔闔與爭鬥,使得李卓想在津海建一支精銳偏師的努力大打折扣。

黃錦年與張文燈等一係親信官員在堂下一坐便是半天,等到暮色四合,也未見林續文、馬一功、楊一航等人從津衛島回來。

黃錦年心裏將林縛祖宗十八代都操翻了,除了派快馬進京通知張協林縛有可能到津海一事外,也隻有讓差役掌了燈,耐著性子繼續坐堂上等著,也沒有心思讓人安排夜宴的事情。

張文燈是最早警覺到林縛來津海的,午飯還沒有吃,一直捱到現在,肚子裏直打鼓,借口出去解溲,讓人去後廚找些吃食來解餓,心裏也猜不到林縛暗地裏來津海的用意,難道真有膽子掐京畿糧道的脖子?

這麽想,也怨不得張相以及宮中要對湯浩信下狠手了,誰願意自己的脖子一直給捏在別人手裏?

湯浩信死後,林縛沒有什麽動靜,還遵旨護送寧王前往江寧京藩,為何拖到今日再動手?

張文燈百思不解,但是他知道林縛真有膽斷了津海糧道,那很可能就是魚死網破、兩敗俱亡的結局啊!

長年以來,京畿包括津海十三倉場每年籌運漕糧總數約在三百萬石左右浮動,主要用於內廷、王公及文武百官食用以及宣府、薊北兵員總數超過二十萬的官俸兵糧及牲口飼料;唯有倉糧有餘或京畿大災,才售漕糧給平民。

魯北漕路被廢後,通過開辟津海糧道及太行山北麓驛道運糧,勉強渡過京畿糧荒危機。在賬麵上,京畿還勉強維持四十萬石糧的存量。

張文燈心裏清楚,有相當一部分米糧從津海運往京畿就秘密進入糧商私倉放售市井牟利,京畿十三倉場的實際存糧怕是半數都不足。

如今東虜在晉北肆虐不去,太行山運糧驛道會廢掉大半,每月隻有一兩萬石糧運到京中,津海這邊的糧道一掐,即使算上軍中餘糧,宣府、薊北及京營二十萬大軍也隻能支撐兩三個月,到時候內廷及文武百官、王公勳貴都要跟著節衣縮食。

魯國公能在兩個月之間掌握東山局勢,以登州水營來替代津海海商勢力承擔從山東到津海每月二十萬石米糧的運務嗎?

還要考慮到林縛等人有可能直接叛變,率靖海水營北上攻打登州水營;登州水營能勝還好,要是一敗塗地,除了遷都就沒有別的法子好想了。

這時候就遷都,會是怎樣的災難,真是難以想象啊,更何況東南的局勢也是混亂一片。魯西、豫東安頓不下來,連個遷都南下的路線都沒有。

停在津衛島西岸碼頭邊的那幾艘大型戰船,即使隔著四五裏遠,也讓人感覺明顯的壓迫力啊。

朝廷跟張相要是妥協,會不會犧牲一些下麵人?張文燈想到這裏,心就有些緊。

這時候外麵的門官小步走進來,張文燈走過去攔住他,問道:“又有什麽事情?”

“都漕大人過來了,要進總製大人。”問官回道。

林續文這時候上岸了?張文燈也顧不上找吃食解餓,也立馬回堂上,等林續文過來,這他媽的是過來攤牌了,是死是生就在這時,哪裏顧得上肚子的問題。

林續文穿著他正四品的緋色官袍,包紗帽顫巍巍的走進大堂,看到滿堂官吏在座,朝黃錦年一拱手,說道:“不知道黃大人召諸官議事,林某來的不是時候,那等片刻再來見黃大人……”孫尚望跟在林續文之後,沒有吭聲,過來後一切都以林續文馬首是瞻。

林續文以左僉都禦史兼知河間府兼督兵備事兼都津海漕運司,官列正四品,受山東及督漕大使湯浩信的節製。

湯浩信死後,津海都漕運司名義歸出鎮山東、擔任山東總督的魯國公梁習節製,隻是梁習才進入濟南,手還沒有伸到津海來。

正三品的戶部右侍郎兼京畿倉場及北軍總領司總製使黃錦年無法是名義上,還是實際裏,都節製不了林續文;兩人在津海的地位是對等的。

“哦,這邊事議完了,”黃錦年耐著性子,讓諸人退下去,隻讓張文燈等三四人親信留在堂上,問林續文,“林大人這時來找我,莫非有什麽緊要事情不成?”

林續文見黃錦年故作鎮定,也不管他,坐下來,接過差役端上來的茶,微眯起眼睛,說道:“今天午後給揪到島上,聽登、萊、河間等地的海商以及集雲社在這裏的主事人好一陣抱怨——如今海路艱險,這海冰比去年還廣,天稍暖,津海左岸都是浮冰,津海倉收的是淨糧,這運途損耗卻要海商及集雲社背上。去年給定的腳錢,也是由於之前沒人幹過這事,在湯公在時草草擬下,年後大夥兒一核算,跑了大半年下來,非但沒有賺到銀子,還牽累大夥兒都往裏貼了不少銀子,商人言利,沒銀子賺,這人心就難聚攏,我也覺得為難,才過來找黃大人你商量……”

黃錦年眼眸子一收,盯著林續文的臉:為保持從山東到津海這條海上糧道,朝廷幾乎要往每石米裏貼五百錢的腳費,雖說比從晉中走陸路運糧來要節儉得多,但相對於海路,已經是相當寬的腳費了。

這個腳費,便是登州水營也願意進來插一腳,隻不過給李卓、湯浩信、林續文等人給合力攔著,湯浩信、林續文是什麽居心不用說,但在這件事上,李卓施加阻力,也使得一些人對他頗有微辭。

黃錦年見林續文、林縛以提高船運腳費相威脅,按下心間的怒氣,說道:“登萊海商的人心都散了嗎?”眼睛卻盯向林縛在北邊的代理人孫尚望。

這個河間府秀才出身、早年隻能去濟南給富戶當西席先生混個溫飽的孫尚望,如今已經是林續文、林續一係在津海的重要人物,登萊海商將糧運到指定倉港禦貨,但與倉場並無直接的銀錢往來,以孫尚望在北方為代表的集雲社才是全麵跟戶部、倉場進行結算的中間商。

提高效率的同時,在集雲社居中協調,也避免在當前商人地位不高的情況下,海商給官吏任意盤剝的事情發生。

“的確如此。”孫尚望不動聲色的說道。

“到底要賺幾分,人心才不散?”

“每石糧漲五分銀才夠。”孫尚望說道。

聽孫尚望如此說,黃錦年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瞪大眼睛,每年指望津海糧道輸入兩百萬石糧,每石糧漲五分銀,也就意味一年要多一百萬兩銀的腳費,林縛還真是敢獅子大張口!

張文燈心裏也琢磨不透,林縛這是要往崩裏談嗎?戶部哪裏還有一百萬兩銀的餘錢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