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鐵幕山位於在上林溪與石梁河新河的東南,山不高,主峰才七十餘丈,範圍卻廣,丘陵綿延數十裏。

夜裏降過溫,從上林去湖堰的黃土路都凍上,馬車轍駛過發出吱呀的響聲。兩輛馬車,前頭那輛坐著隨侍的丫鬟、婆子,還有四名挎刀健仆騎馬在前麵引路。

這年頭強盜多如牛匪,東陽府的民風又彪悍,即使林家在東陽府聲名赫赫,也不意味著就絕對沒有三兩剪徑小賊將主意打到林家頭上。

顧盈袖坐在後麵的馬車裏,掀起車窗簾子,昨夜在馬車裏跟林縛說話太急切,心裏也慌亂,都沒有來得及問他夜裏藏身何處,看著遠處的鐵幕山在蔚藍天空背景下的青黑山脊,想著林縛當夜不離開石梁縣,多半會藏身鐵幕山中,昨夜天寒,不曉得他們身上寒衣單薄不單薄。

很明顯,不甘受辱的林續宗在昨夜已經有所動作,雖然不知道林續宗都派出哪些人替他雪恥,但是上林渡的氛圍明顯不同往昔。顧盈袖早間坐車出門時,也有人鬼鬼祟祟的跟著,顧盈袖發恨讓人將那兩個跟蹤的人抓到眼前來抽了十鞭子、抽了血肉淋漓才將他們趕走。

顧盈袖這時候又有些擔心了,要是林縛他們夜裏的藏身地給發現,或者在他去湖堰的路上給發現怎麽辦?心想應該讓他昨夜就當機立斷的離開東陽的,他們有快馬,一夜就能到江寧,林家勢力再大,也不敢在帝國南都的江寧惹事生非,等他去江寧後再跟二叔他們見麵不遲。

這時候擔心也沒有用,想著他這趟回來,跟以往的他截然不同,也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窮酸儒,也不再是那個給狗追咬會哭鼻子的小男孩了,也許不用再為他擔心了。

顧盈袖坐馬車裏心思百轉千回,冬季草木凋敝,綿延山嶺看上去有些蕭索,倒是分布茶園的山頭蔥蘢依舊,隻是顏色不比初春發芽時的鮮活。

東陽鐵幕山茶雖然不能跟西湖龍井、太湖嚇煞人香那些名茶相比,但也是聞名周邊府縣的物產。這茶山、茶園也是石梁縣甚至東陽府境內豪族爭奪的對象,林家不爭茶園,卻憑借世勳豪族的便利與朝廷對茶葉的專賣製度,牢牢控製著茶葉販運出石梁縣的渠道。

顧盈袖心想顧家原也是石梁縣官定茶商之一,最興盛時,每年經顧家名下的貨棧運往各地的東陽鐵幕山茶高達五萬斤,而顧家破落後,顧家族人名下的茶園、茶山雖然不少,但是沒有政治上的庇護,又喪失專賣的資格,每年所產茶葉隻能以低廉價格出售給官定茶商,額外還要承擔繁重的茶稅。

這十年來,被茶商與茶稅雙重壓迫而家破人亡的族人不知凡幾,顧盈袖看得心焦卻束手無策。雖然她現在能插手林氏族中事務,對著林氏族人指手劃腳,因為她背後站在林庭訓;一旦事情涉及到林族及族眾的利益,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瞪得雪亮,顧盈袖知道自己若是有所偏頗幫扶顧家人,馬上就會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來指責她的不是。

顧盈袖心裏想著二叔此次能重新得到朝廷的信任並獲得重任,對顧家重新振興是難得的良機。

“前頭就是湖堰裏了!”坐在馬車前頭的趙虎他娘趙氏掀簾回頭告訴七夫人就要到湖堰裏了。顧盈袖看著前頭湖光蕩漾,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到鐵幕湖了,問趙氏:“你說秀才他們人到湖堰沒有?”

“都日上三竿了,應該到了吧?”趙氏昨天還為林縛得罪二公子擔心,後來又聽說林縛跟趙虎昨天在縣裏識破刺客救下顧悟塵,就沒有多少擔心了。窮人本來就是命賤,要是江東按察副使都不能保住林縛跟趙虎,趙氏也不會再去抱怨命運的不公。

馬車沿著鐵幕湖北岸繼續前進,又行了三四裏地,都能看見顧家大宅的簷角了。這棟宅子還是顧悟塵年前獲赦擔任翰林院檢討之後才歸還給顧家的,可惜顧家直係除了顧悟塵這一房外,就沒有其他繼承人了,顧盈袖的幼弟也早在十年前死於疫病,老宅差不多有十年沒有修葺,遠遠看過去,破敗不堪,東山頭的院牆還塌了一截,露出醜陋的缺口。

顧盈袖輕輕歎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是沒有資格再對顧家事務指手劃腳的,不要說什麽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僅僅是她嫁給林庭訓為妾這事,在那些一直抱著顧家是世宦大族榮耀觀念的族人看來就是奇恥大辱。這也是顧悟塵一家悄悄返回石梁祭祖六七天後,顧盈袖才能夠回娘家的緣故。

顧家該依靠誰才能重新振興呢,會是那個從未謀麵的顧嗣元堂弟?

顧盈袖胡思亂想著,前頭有雜亂的馬蹄聲都沒有聽見,隻是感覺馬車停了下來,她掀起來車簾想問為什麽停下來,卻看見大家眼睛都盯著遠處四五百步的曠野。

顧盈袖看過去,大吃一驚,幾匹快馬駝著人正倉皇正往村子裏逃去來,後麵六七人手裏揮舞著在太陽底閃耀雪亮寒光的馬刀拍刀追趕。

天清雲緲,人的視野也遠,顧盈袖瞬時認出前麵狼狽逃跑之人正是林縛、周普還有昨天在騾馬市見到的兩個外鄉人,驟然間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林縛騎馬水平非常糟糕,在高速的奔馳中,還是在周普與另外一人左右夾持著才勉強趴在馬上沒有摔下來。

林縛、周普跟一個外鄉人在前麵三馬並馳,另一個外鄉人騎術極好,騎在馬背上,手裏拿著張弓還時不時發箭射後麵的追兵,隻是他騎在高速奔走的馬背上,後麵追兵眼睛又盯著他,能叫他射中才叫有鬼呢。不過追兵也有效的給幹擾掉,不時的要撥轉騎向躲避飛箭,不然以林縛隨時都會掉下馬的騎術,隻怕早給追上了。

這十多匹快馬往村子而來,馬蹄踏在冰土上驚如奔雷,也驚動了村子裏,隻見陸陸續續的有二十多個披甲將士策馬出來,緊盯著往村口衝來的十多匹快馬嚴陣以待。

顧悟塵昨日遇刺,驚動東陽府。要是顧悟塵在赴任途中給刺殺,東陽府知府未必會給砍頭,丟官棄職那是肯定的。東陽府知府怕石梁縣的刀弓手人手有限對顧悟塵護衛不力,接到通知後連夜從東陽府兵馬司營下調了一隊騎兵精銳過來準備護送顧悟塵去江寧。這會兒聽見外麵快馬如奔雷,東陽府騎兵隻當大膽的刺客聚眾襲擊村落,倉促間都披甲上馬到村口嚴陣以待。

林縛他們跟後麵追兵,手裏都有兵器,一前一後逃跑追逐,東陽府騎兵也辯不清敵我,齊刷刷的將弓箭拿在手裏,騎兵小校嘴裏大叫:“衝擊村落者,殺無赦!”其他騎兵也一並大叫,並有人射出響箭警示。

顧盈袖手拽緊著車簾子,長指甲都戳進肉裏也不覺,眼見林縛他們就要逃進村子裏,沒想到官兵懷疑他們是演戲的刺客同黨擋住不讓他們進村。顧盈袖心裏又恨又急,忍不住要破口大罵,命令隨行四名健仆下湖堤去救人:“快去救林秀才!”

“家主隻命令我們嚴加保護七夫人的安全。”為首健仆不為顧盈袖的話所動,坐在馬背上冷眼看著湖堤下的追逐戰。

“你們去不去救人?”顧盈袖從趙氏搶過馬鞭一鞭子朝那為首健仆抽過去,嘴裏厲聲罵道,“你們都清楚是二公子要殺林秀才。你們怕得罪二公子,難道就敢得罪我嗎?信不信我也能讓你們生不如死?”

顧盈袖這鞭又狠又準,那人躲讓不及,給抽在臉上,哀嚎著滾下馬,卻也借鞭傷裝死躺在枯草地上不動彈;其他三名健仆都遠遠策馬避開,死活不敢下去救人。

顧盈袖跳下馬車,朝倒地健仆身上又急又恨的踢去。那健仆卻抱住頭反趴在枯草上任顧盈袖在他身上踢打,而其他三名健仆遠遠避開卻眼帶輕蔑笑意。

顧盈袖眼看著林縛他們在村子麵前被迫停下馬來,七個追兵隻有百步距離,心裏又痛又急,情知林縛這趟凶多吉少,她朝四個不肯聽她命令的健仆說道:“你們終是不肯聽我的命令……”轉身走到馬車前,掀開車簾子取出一把儀刀來。這是她平時放在車上護身所用,也許對女人來說,隨身放把刀更大的用處是在被歹徒劫持後為保貞潔自殺所用,顧盈袖不喜歡那種短銀妝刀,馬車裏藏著跟殺人腰刀無多大區別的儀刀。

趙氏隻當七夫人發瘋了要衝下去救人,忙跳過去抱住她的腰,哭喊道:“七夫人,林秀大吉人自有天相,我們快進村子,找到顧大人求他們救人才是要緊……”她沒有看見趙虎跟林縛他們在一起,隻當兒子已遭不測。

其他三名健仆都怕顧盈袖出意外,再策馬圍過來,擋著下湖堤的路。

“你放手,”顧盈袖冷靜的吩咐趙氏說道,“我穿著襦裙,騎馬不方便,你騎馬去村子找我二叔,就說他的救命恩人就在村外給人追殺……”

趙氏鬆開手去牽馬,卻見顧盈袖抽出刀猛的朝還趴在地上裝死的那個健仆脖子上刺去。健仆哀嚎著捂住鮮血噴湧的脖子,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刀會是七夫人刺來,在枯草地裏翻滾了兩下,就掙紮著死去。

“去救人,你們要是袖手看林秀才給賊人殺死,我要你們跟你們的妻兒都生不如死!”顧盈袖拿著刀口滴血的刀,平靜而殘酷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