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華寺左近置換出六萬餘畝屯田,附屬佃戶三千餘戶。以十戶一甲、十甲一裏計,三千餘戶佃農可以劃分出三十餘裏來。

實際上,崇州縣人口眾多,全縣登記造冊的丁口就多達四萬戶,以嚴格的百戶一裏計,計有四百餘裏。要將隱匿的丁口算上,差不多有六七百個裏。以縣轄裏甲,至少在崇州縣是不合宜的,以縣衙少量的人手,對遼闊而人丁繁盛的縣域根本形不成有效的統治。

經過一段時間的摸底盤查,林縛有理由相信崇州隱匿的人口在十二萬到十五萬之間,也就是崇州縣的人口總數在三十五萬以上。

隻有在這樣的人口基數基礎上,林縛才有信心在秋冬農閑季節從全縣組織十萬青壯同時進行新城修築、河道清淤挖掘等多項大型工程。

跟隱匿田地逃避糧賦一個道理,藏匿丁口的最初目的是逃避徭役與丁稅。滯留當地的流民本身就生存艱難,即使能從當地租來少量田地耕作,作為外鄉客戶,也承受極重的田租盤剝,所得也隻能勉強糊口,更不願意因為丁口清查而承擔丁稅及徭役重負。

林縛在崇州縣真正施行的第一個大動作就是免除徭役、丁稅及各種攤到人頭上的攤派,僅這一下,就將清查寺田、寄田所增加的賦稅都抹平掉了。也是有前期賦稅增加的基礎,才能將丁稅、人頭攤派免掉,不然郡司是不可能接受崇州賦稅大幅削減的事實的。

江東左軍也因此要承受每年近一萬多兩銀的軍餉損失——這倒是嶽冷秋等人樂意看到的,但是全員免除徭役、丁稅及各種人頭攤派,使崇州縣各個階層都受益,也掃除全縣丁口普查的障礙。

事實上,在正式實施全縣人丁清查之前,在九華寺、紫琅山、鶴城司、西山河口等幾處集中救災營所登記的滯留流民丁口就高達七萬餘人。

汛季終於在八月下旬結束,縣境內各處的積澇正緩慢的消退。林縛首先使曹子昂、劉振之在九華寺組織一萬青壯開挖貫通西山河與運鹽河的河道。

這條河道隻需要開挖三裏長,需挖土約七十萬方,組織一萬青壯約需一個到一個半月的時間,但是使西山河與運鹽河貫通起來的意義十分的重要。

除了增加崇州縣西北地域的排澇能力外——這個功能已經得到體現,在此之前,劉振之在西山河北段開挖了一條隻有十餘步寬的溝渠,就極大的減輕了九華寺地區的積澇災害。眼下是要在這條小溝渠的基礎上拓寬十倍,挖深過丈,將使揚子江水路通過西山河跟運鹽河及北官河徹底貫通起來,使平江府暨陽縣以東及崇州南部的船舶進入漕運主河道北上可以少走兩百餘裏的逆水江道,也意味著靖海水營的戰船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北上進入高郵湖、進入洪澤浦,進入清江浦,進入淮河水道。

其意義不僅是農業上的,也是商業上的,更是地理戰略上的。

林縛原先是計劃到秋糧收割之後,再組織人手開挖西山河貫穿河道的,但是八月中上旬的大澇,使林縛借救災得以提前聚集大量的流民青壯勞力,計劃自然就得了提前。

相比起西山河貫穿河道,對運鹽河崇州段進行全麵的清淤拓寬對當世來說才算得上真正的大工程。

運鹽河橫穿崇州縣、鶴城草場北段,直通鶴城漁港,百年失修,積淤嚴重,大雨即澇,平均達兩百步寬的大河,百石船通過都有可能隔淺。林縛計劃清淤拓寬的河道長達一百四十餘裏,工程量是西山河貫穿河道的四五十倍。也就是說,組織六七萬青壯上河堤也要幹上整個冬天,可以說完全超過江東左軍現在的組織能力與財力。

林縛也看到運鹽河清淤拓寬工程完成後的巨大好處,不但能使集雲級的大型戰船能夠自由進出崇州縣腹地,也能使運鹽河兩岸大片易受積澇災害的低窪地、河灘地、積澇劣田變成高產、豐產的良田,較為徹底的解決崇州北境的積澇災害。

吳梅久畢竟是崇州知縣,他沒有身先士卒、為民請命的自覺,但是入秋天氣涼爽又雨過天晴之後,他也不介意到鄉裏走一走。

吳梅久畢竟是崇州縣正印官,他下鄉來,李書義、胡致誠、陳雷等縣裏主要吏佐都隨行,他聽說九華寺這邊動作頗大,趕著林縛這段時間也經營往九華寺這邊走,吳梅久自然也是趕過來跟林縛匯合,想著在林縛麵前表表態,表明自己也是關心民生的。

林縛請吳梅久到運鹽河一行;看著大水退了差不多、兩岸有著嚴重積澇殘跡的運鹽河,聽到林縛對運鹽河清淤拓寬的設想,吳梅久下巴差點嚇掉了。

“怎麽可能做得到?”吳梅久腦袋晃得跟搖鼓似的,“動員六七萬青壯,豈不說崇州縣有無這麽多青壯可征用,僅錢糧之耗折銀就要數以十萬計。林家要能掏得出這筆銀子,我不妨繼續睜一眼閉一眼,但是要想以崇州縣的積存做成這事,沒有五六十年勒緊腰帶的積累,斷不可能做成……另外,築城仍崇州當下之急務,海陵府盯著,郡司盯著,雨季過去了,築城之事,也應該有實際動作了,林大人總不能將築城用的銀錢都挪用空吧。”

李書義、胡致誠、陳雷等史員守規矩的站在一旁不多嘴插嘴。

“那筆銀子我要敢挪用,宣慰特使還不要將參劾折子直接遞到都察院去?”林縛笑道,“我聽李書義說,築城所需的八千餘青壯,馬上就征募到位,應該不會誤了吳大人的事。”

“都監使說的不錯,”李書義這才插一句話,“還沒有來得及將條陳拿給吳大人你看呢……”

“你們覺得合適就行,”吳梅久揮了揮手,他知道自己看也白看,辦事的是林縛安插的人,銀子又給林縛抓在手裏,隻要不耽擱工期,吳梅久也不管他,但是今年秋冬要同時上馬清淤運鹽河這一項比築城還要龐大得多的工程,吳梅久便坐不住了,“築新城也是千難萬難,好不容易有個盼頭,林大人真以為能做成清淤運鹽河之事?”

“比起築城事來,運鹽河清淤之事,是要艱難得多,”林縛說道,“正因為難,要是做成了,吳大人就無需留在崇州受苦受難了,海陵知府事怕也是吳大人的囊中之物。”

除了那點清譽政聲外,吳梅久也知道留在崇州得不到半點好處。他年過四旬,上頭無人,雖是進士出身,但是長期都擔任教諭、縣丞、司寇參軍這些的中低職佐官,除了上頭無有力之人外,跟他做官來一直都平平淡淡、沒有什麽機遇也有關係。

清淤運鹽河,能一舉消除崇州縣北部縣域的積澇災害,使數十萬畝的廢地變成良田,做成此事,政績之大,評考為異等,升遷離開崇州是輕而易舉之事。

不過,吳梅久不是那種習慣異想天開的官員,林縛雖然說得動聽,他隻是眯眼看著林縛,說道:“清淤運鹽河是項大功德事,我也知道,能使兩岸數十萬畝澇地變成良田,但是林大人要如何才能做成這事?”

“崇州隱戶極多,我勸吳大人在崇州免徭役丁稅,實為清查隱戶掃清礙障,除崇州本縣青壯,皋城、興化等鄰縣青壯也會湧來,農閑之際征募十萬青壯並不是什麽難事,”林縛說道,“關鍵是銀子……”

“我也知道關鍵是銀子,”吳梅久說道,“林大人在九華寺征募青壯將西山河道往北挖,每工每天的工食錢是米三斤,以此數計,運鹽河清淤一事做成,大約需要一百萬石米,林大人從哪裏籌這麽多錢糧?”

“吳大人也知道清淤運鹽河能使兩岸數十萬畝澇地變成良田,但是吳大人知道兩岸數十萬畝澇地裏有多少是公田嗎?”林縛眯眼看著吳梅久。

吳梅久心裏一驚,暗道林縛果真要對地方下狠手了。

按說積澇低窪河灘廢地隻要不是在田冊上有登記的正賦田以及核給丁戶的桑麻地及房宅地都是公田,但是這世間哪裏有真正無主的荒地?大量流民湧入,使得崇州縣地少人多起來,不要說積澇低窪河灘廢地,便是荒蕪的江島都有人耕種。地方上的大戶哪裏肯讓流民客戶占當地的便宜,這些廢地大半都給地方上的鄉豪勢族霸占過去,租給流民客戶耕種。

林縛這時候要將這些積澇低窪河灘廢地收為公田,確實能彌補清淤運鹽河所需的錢糧,但是地方上的鄉豪勢族怎麽肯輕易就範?

林縛眼睛眯著,眼睛裏泄出的光芒愈發的銳利,說道:“全麵清查縣境田地,難度頗大,下一步,我想讓胡致誠清查運鹽河、鳳凰河、通梁河等主要河道兩岸兩千步之間的田地,將所有給侵占之公田,悉數收繳,加上隱匿逃賦之田,以通匪案之例罰賦,所得統統用於清淤河道所需……”

吳梅久心裏暗驚,林縛這獠牙露出來也太狠了一些吧,他心裏可不想鬧出太大的動作來,說道:“即使依前例罰賦,所得怕也遠遠不夠啊。”

“清查所得公田,一律租給南下崇州的佃戶,每戶可租公田二十畝,定租三成。清淤河道,每戶出一丁,三年內減租一成,青年健婦計半丁。再說清淤河道,消除積澇災害,使劣田變良田,這些佃戶都將直接受益。縣裏廣為告之,使佃戶知其中利害,焉知不可行?”林縛問道。

吳梅久跟著林縛去九華寺救災營看過,鄉民基本上都由鄉裏救災,聚集在救災營的多為外鄉流民客戶,人數之眾,令吳梅久都覺得膽顫心驚。

林縛之前通過徹底通匪案,使廣教寺所屬的一部分寺田變成江東左軍的軍屯用田,吳梅久隱約知道江東左軍那次所得的田地數量要遠遠超過明麵上的五千畝。不管怎麽說,這些田地上本來就有佃農耕種,林縛沒有將原有的佃農趕走,還直接將田租減為三成,比崇州縣甚至整個江東郡都通用的五成定租減少了近一半,自然是立即獲得這些土地上的佃農的擁護。

吳梅久沒想到林縛這次的步子會邁得更大,不僅計劃著要將收繳上來的公田都租給南下流民客戶,還大規模的將田租統一減為三成。如今大量的流民客戶都集中的聚在幾個救災營裏,幾乎稍加鼓動,他們就會成為堅決擁護林縛對全縣公田進行清查、對運鹽河進行清淤的中堅力量,林縛到底想幹什麽?

吳梅久不是笨蛋,他不由的揣摩起林縛的用心來,江東左軍的實力已經夠強了,林縛還在不斷的收買民心。也許別人看到林縛在不斷的壓榨地方勢力的利益,跟地方勢力作對,但是實際上崇州的地方勢力已經遠遠不足以抗衡林縛了,崇州縣的地方勢力也不值得林縛拉攏了。

吳梅久不想牽涉太深,覺得這個難題應該交給韓載跟林縛來爭執,隻要林縛能過得了韓載那道關,便隨他在崇州怎麽折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