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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天氣漸暖,午時都能穿單布衫出門,向晚時分,林縛立山崖上,又穿了件褂子,江風拂麵,吹得人神清氣爽。
林縛一連幾天都在島上與眾人商議今後的發展計劃,今日也是吳梅久邀他過來商議新城修築的事情,他才在午後抽身到北岸來。
新城修築,擇扯是個問題,新城以六百步見方計,加上挖護城壕以及新築道路,需新征地兩千畝。崇州多雨,築城,需築包磚城牆,需取土燒城牆大磚上百萬片。
征地、征用民夫、取土燒牆築城,再節省也要六七萬兩銀子;崇州縣的稅賦,隻能維持日常開銷及供餉,加上之前支借江東左軍所造成的虧空,韓載要想將崇州縣治理得妥妥當當,少說還要從宣撫使司那裏再爭取十萬兩賑濟銀來。
韓載要爭地方事權,林縛便讓他爭,也沒有讓胡致誠、李書義、陳雷等人在背後做什麽手腳,林縛現在就抓住通匪案不讓韓載插手。
沒有銀子,韓載爭什麽都是白爭。
韓載即使知道胡致誠、李書義、陳雷等補選的官吏都是林縛搶先一步安插進去,也無可奈何,畢竟吳梅久才是名義上的權知縣,他此時對吳梅久也是滿腹怨恨,自然是什麽事情都做不成。
在北山門佛殿臨時改成的縣衙大堂,枯坐了一個時辰,廢話說了一大籮,什麽事情都議決不了,林縛便沒有耐心陪韓載在那裏空耗時間。回到東麓禪院,看著夕陽向晚,林縛便帶著小蠻踱步到山上來,想站在高處好好的看一看向晚的瑰麗江景;柳月兒還是太守規櫃,老老實實的守在宅子裏,不肯跟著林縛在外麵拋頭露麵。
“你眉頭整日都皺著呢,想什麽心事?”小蠻側頭腦袋凝望著林縛的眼睛,她的眸子在夕陽光輝下有著奇異的光彩。
“愁銀子啊!”林縛展眉笑了起來。
“原來也有能讓林大人犯愁的事情……”
林縛回頭見是宋佳與奢明月從後麵走過來,笑道:“少夫人也有興趣來看這向晚的江景?”
“莫不成兩隻籠中雀還有別的差遣好打發時間?”宋佳嫣然一笑,瞥了小蠻一眼,笑道,“小蠻姑娘好久未見了,出落了有如奪天地秀氣的水靈……”
孫文婉知道林縛過來,過來拜見,朝著小蠻親切一笑。
小蠻待孫文婉頗為親切,見她穿著紅色甲衣,看她精致的臉蛋大半藏在冰冷質地的金屬兜鍪裏,有一種別樣的英姿颯爽,不過她待宋佳頗為冷淡,覺得她身上有一股子誘惑男人的豔媚氣質,又覺得她的眼眸子看人過於犀利,不喜歡跟她打交道,由於有宋佳在,她依在林縛身後,隻是淡淡的說道:“小蠻可當不起少夫人誇,”才朝孫文婉招呼道,“孫姐姐什麽時候再到山下來,這山頂冷清清的,住久了人也會無趣得很。”
小蠻與柳月兒早就知道宋佳與奢明月給囚禁在山頂禪院裏,柳月兒不是惹事生非的人,所以沒事不會輕易到山頂來;小蠻還是到崇州後第一次見奢家姑嫂,那純粹是不喜歡見她們。
“當真是呢,”宋佳裝作看不出小蠻的冷淡,笑道,“冷清得牙齒都打寒顫呢!沒事做也就站在山崖上看江東左軍調來調去,怕有六七千人吧!要養六七千人,也難怪林大人會為銀子發愁!”奢明月愈發的沉默,她沒有宋佳那個豁達、隨遇而安,她當真將自己當成了籠中鳥,看林縛等人的眼睛多少藏有敵意。
除北山門及北麓禪院外,整個紫琅山都要江東左軍的控製之內,駐軍調整過來,騎營及崇城步營及靖海水營第二營駐東麓、南崖,女營駐山頂禪院。
除了少數幾人,沒有旁人知道奢家姑嫂的身份,林縛也不禁止她們在山頂禪院範圍內活動。
紫琅山不高,但山勢頗陡,站在山頂能看清山下的情形,林縛倒料不到宋佳被囚在這裏,每天就是站在山崖上觀察,也將江東左軍的情況觀察得七七八八。也許孫文婉與她說話時,不小心泄漏了些什麽,這個女人太聰明了,總能從些微的蛛絲馬跡裏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林縛走到菩提樹下的石桌前坐下,指著對麵的石凳,示意宋佳坐下,饒有興趣的問道:“少夫人聰慧多智,以少夫人所見,我該要如何解決這頭疼的問題?”
“林大人掐住津海糧道,這幾天似乎又派人偷偷摸摸的丈量紫琅山北麵的田地,宋佳還看到不斷有外寺的僧眾給拘押來問話,通匪案也真是可以將崇州縣境內的僧院都牽連進去呢!”宋佳笑道,“要說林大人沒有謀銀子的手段,誰會相信?林大人心裏矛盾的是如何取舍罷了?”
孫文婉微微色變,還是她建議放奢家姑嫂出禪院在山頂範圍內活動,沒想到宋佳眼光會如此的毒辣,見微識著,竟然將他們這邊秘奪僧院田產之事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略帶歉意的跟林縛說道:“我會注意不讓她們接東崖及南崖兩側的……”
小蠻依站在林縛身後,警惕的盯著宋佳,聰明又漂亮的女人總是容易引起同性的敵視。
林縛不置可否,隻盯著宋佳的眼睛,宋佳也沒有因言而失的懊惱。
林縛這才笑著跟孫文婉說:“不用那麽大驚小怪,要是奢家能夠聽得進女人之言,我們的處境就要比現在艱難多了——山間禪院也確實頗為冷清,你記著,塘邸驛抄讓人多抄一份給少夫人打發時間。”
“多謝林大人寬厚……”宋佳也收斂起咄咄逼人的氣勢,感謝林縛沒有把她們完全當成籠中之鳥對待,比起無聊的給困在山間整個人都要生鏽,能看官方塘報打發時間,知道外麵發生的事情,日子就要容易多了。
“也沒有什麽寬厚不寬厚的,”林縛笑了笑,說道,“隻要少夫人不覺得林某是待人刻薄就好。”
東華門外第一次相見時,宋佳身上就表現出女人身上難得出現的冷靜、淡定以及極強的觀察力來。
千年之後的男女早就習慣了用彼此平等相待的視角看對方,也是這種心理上的慣性,使林縛能夠不帶歧視的賞識女性身上的優秀之處。
宋佳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強勢,別人也許看成是恃寵驕縱,看成是不知分寸,林縛心裏想她也許有些恃才傲物,不過在別的男人眼裏隻有她嬌豔誘人的容顏與曼妙撩人的嬌美身軀。
“林大人說笑了,”宋佳笑道,“要論氣度,當真沒有幾人能及林大人……”
看林縛與宋佳坐在石桌前假惺惺的說客氣話,小蠻不樂意的嘬起嫣紅的小嘴,又不便說什麽,想著回去提醒柳月兒一聲,小心讓林縛的魂給這個狐狸精勾走了。
“少夫人既然有興趣,那我就不妨跟少夫人說一說,”林縛說道,“說來怕少夫人不信,崇州十九處稍有規模的僧院,現已查明的,瞞占田產共三十一萬畝有餘。僧院瞞占田產雖多,但有寺田、寄田之分。若分十等分,差不多是寺田一二、寄田八九的比例……”
“啊!”宋佳吃了一驚,她的確沒有想到林縛從僧院這條線挖下去,在一縣之地就能查出這麽多瞞占的田產來,“我也確實沒有想到會有這麽多……”
“東閩多山地、少平原、又多天災,奢家僅以晉安及周邊諸府縣就能維持曠日持久的戰事,究其本質,是奢家及其他七姓大族對地方控製力極強,三五戶就能養一卒。崇州地處膏腴之平原,要是供稅餉之能力不及東閩同等麵積的一縣,那才是叫天方夜談呢!”林縛說道。
宋佳想想也是,奢家勢力最盛時,控製兩百萬丁口,擁雄兵十萬,以軍民比例計算,差不多就是四五戶養一卒,她這才明白林縛心裏對兵事、民生諸務都是極清楚的。
“多事離亂之秋,究其本質,就是中樞控製地方不力,大量應收稅餉流失豪強之手,而失地之民眾卻越發的困頓艱苦……若逢戰亂,中樞缺財,強征攤派到地方,傷不了豪強毫發,隻是從寡民貧戶頭上再刮一層油——民不聊生則亂事頻發,實是難解開的惡性循環。拿崇州縣來說,真是下決定徹底的清查田畝,供賦田增加一倍,也不會讓我覺得有多驚奇。”
“崇州城破,奢飛熊助了你一臂之力,崇州應該沒有能抵抗林大人威嚴的勢力存在,林大人為何還愁眉不展?”宋佳疑惑的問道,“我想嶽冷秋應該會派人到崇州來製肘於你,難道你會怕給他人做了嫁衣不成?抑或林大人想拖延下去,讓嶽冷秋的人來替你分擔些壓力?”
林縛笑容稍稍一斂,說道:“天時不早,不耽擱少夫人歇息了……”
宋佳秀眉微凝,站起來斂身施禮,說道:“妾身不便送林大人,在這裏告辭……”她知道林縛不可能在她麵前把話說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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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之時,林縛對種種處置的取舍是有許多遲疑。倒是與宋佳一席話後,雖然心間所想沒有新意,倒是更通透了些。
他們手裏是捏著津海糧道的咽喉,但若是有占盡便宜的貪念,就會將所有的合作者都推到對立麵去。
整個津海糧道實際可以分四個環節:從漕源地到淮河口出海到膠州灣為第一環節,這個環節基本上還是由諸河幫承運。不僅要保障諸河幫的利益,甚至要整頓官吏對河幫盤剝、刁難之惡習,將河幫勢力擁護津海糧道。
從膠州灣走膠萊河橫穿山東半島是為第二環節,湯浩信此時總攬山東軍政,顧悟塵派顧嗣元率扈從緊急前往青州輔助湯浩信,甚至進一步通過吏部將陳/元亮調往山東,這一環節產生的利益,自然要歸他們所屬。
從萊州灣橫穿渤海灣至津海,為第三環節,這一環節的利益,才由江東左軍與河間府及山東登萊地區的諸海商分享。
從津海走渦水河進衛河進京畿,是為第四環節,也是津海糧道的最後一個環節,參與這處環節利益分享的勢力就多,林續文將林續宏等林族人調往津海,主要是分這塊蛋糕。
雖說整個津海糧道產生的利益極大,但是利益鏈較為分散,江東左軍每年實際上從裏麵也就抽取七八萬銀子的利益就頂天了;畢竟在短時間裏,林縛沒有能力組織從崇州直接發往津海的大型黑水洋商船,哪怕能組織五萬石黑水洋運力,一年從裏麵掙二十萬兩銀子都是輕鬆的事情。
加上集雲社及河口的布局,每年頂多也就能抽三四萬兩銀子出來。
要是將騎營裁撤、水營減半,總兵力保持在三千人左右,每年投入十萬兩銀子,勉強夠用了,但是眼下每年再節約都要做出超過二十五萬銀子的預算,那每年就有十五萬兩銀子的缺額,為今之計隻有盡一切可能的挖掘崇州縣的潛力。
崇州縣夏秋糧供餉折銀約一萬兩,要將崇州縣的供餉潛力從一萬兩陡然挖掘到十五萬兩,理論上甚至有相當的餘量,但絕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夠做到的。
雖說查清僧院瞞占土地多達三十一萬畝,但是林縛不可能將這些田地都占為己有。涉及到如此龐大的利益衝突,不要說地方勢力會激劇反抗,嶽冷秋甚至可能直接派兵進駐崇州來搶這塊蛋糕。
倒不想宋佳這個女人給囚禁在山頂禪院還能看到這麽多、這麽深——這麽一個聰明的女人,還是囚禁在山頂禪院的好。林縛與小蠻下山去,孫文婉送行,林縛吩咐她道:“山頂再加一道哨崗,不要有什麽閃失了。”
孫文婉點點頭,就在半山腰涼亭處止住步,看著林縛與小蠻下山去,也是小蠻以為旁人看不到他們,天真無邪的拽住林縛的一角衣袖,一搖一晃的下山去,看得孫文婉心間有些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