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稍息,林縛使船連夜升帆前往崇州,風向不利,但是水勢甚急,船速也快,天將亮時就抵達西沙島西南灘。
林縛也沒有想到這次風災會如此嚴重,比對島上與沿岸植被給風摧折的情形,西沙島處於這次台風過境的核心風帶上,給摧殘得額外的慘烈。
林縛沒有急著去崇州,而是使船從西沙島南側繞行,島上滿目瘡痍,使人不忍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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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認真比對過當世他所能看到的最精準的地圖,發現後世最繁榮的大都市上海大部分地區現在要是麽是灘塗、要麽還沒有成陸,崇州縣東部還是大片的灘塗堆場,江東郡平江府包括了後世上海西部地區、蘇州以及無錫東部地區等廣袤地域。
西沙島亦非後世的崇明島,實際位置要比崇明島要靠裏約一兩百裏,崇州島的前身很可能就是西沙島東麵,實際處於揚子江出海口外的馬家濱、姚劉沙等諸沙洲。
不比基岩島,一般的沙島很不穩定。林縛他們抵達西沙島西南灘時,去年深秋還能看到的西南灘一處尖出來的島尖,已經給今年入夏後急漲湍急的江水衝坍得不成模樣。又由於沙島土地貧瘠,近百年來西沙島除了少數漁民在島上落腳外,並無大量民眾遷入。
西沙島近百年來將周邊幾座沙洲次第連成一片,成為揚子江出海口附近第一大沙島,距北岸也隻有四五裏水路,並不是沒有民眾上島耕種,隻是在惡劣的自然條件下,大部分人嚐試過都沒能支持下來,隻有少部分人跟一些漁民定居下來。
諾大的沙島,方圓百裏,按照南北兩岸海陵府與平江府的人口密度計算,容納十萬人不成問題,但是島上常住人口不足千人,說是荒島也不過分。
年節前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年入夏的流民潮使湧入江東郡的流民高達百萬,流民流動路線主要是沿淮水、洪澤浦、巢湖等水係南下,滯於朝天蕩北岸,則沿北岸擴散,也有十數萬流民進入海陵府。
大規模流民與地方民眾之間的矛盾永遠是難以解決的棘手問題,就像古棠縣將流民驅趕到河灘地裏,海陵府以崇州縣地方官府也有意的、不負責任的將流民疏導到無主的沙島、江灘等人安置。
今年春後聚到西沙島的流民也高達數萬,這數萬流民在昨日的風災中受災慘烈,甚至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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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使船沿島南端而行,沿路幾乎看不到完整的窩棚、茅舍,沿島南側天然沙圩大規模坍塌,越往東行,災情越發的嚴重。
林縛午前在西沙島東南灘停船,從淺水涉過上岸,一直深入到島裏十四五裏,都能看到給海潮倒灌後的痕跡,往深處走,沿路都是給風浪摧殘的窩棚殘跡以及溺斃的屍體,越看越叫人心寒。
聚集在西沙島的流民根本就沒有抵抗台風跟海潮回灌的經驗,連最簡陋的海塘、海壩都不修,就直接在近岸灘地上開墾荒地、搭棚而居,甚至將天然生長的大片蘆葦蕩及灌木叢林成片的用刀火除盡,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都是能抗風阻浪的天然屏障。地方上又極不負責任的漠視,不加引導,昨天風災及海潮回灌又格外的猛烈,怎麽能受災不慘重?
在一座地形勢稍高的土丘上,林縛遇到聚集在那裏的數百名難民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
“其他人呢?”林縛尋來難民裏見過世麵的老者,詢問這裏的受災情況。
“都給大水衝進來,都死了,屍體都浮到海裏去了,這剩下我們這點人,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去喂海龍王的肚子……”老者也是欲哭無淚,雙眼渾濁,聲音嘶啞,看著林縛他們過來,有些人生出無限的希望,老者的心卻給昨夜的大災摧殘得麻木了。
林縛愣在那裏,他與長山島聯絡,便是以西沙島東南灘為中繼點,長山島還派了兩人混跡在流民裏以觀察形勢,他清楚知道聚集在西沙島東南灘的流民少說也要有七八千人,怎麽可能都就剩下眼前四五百人?
“這賤老天!”周普惡狠狠的將刀連鞘插進沙土丘裏,隨林縛上岸的敖滄海、胡致誠、胡喬逸、胡喬中、陳恩澤等人都默然無語。
吳齊從周邊走了一圈,到土丘上來,搖了搖頭,示意長山島安排在這邊的兩人都沒能幸免於難,說道:“昨天風帶浪來,下行江水又急,聽說在東南灘形成的巨浪高達兩丈有餘,島上又暴雨成災,天災如此,絕難幸免……”
“這哪裏僅僅是天災啊?”林縛長歎一聲,吩咐吳齊、陳恩澤、胡喬中等人,“將船上糧食與木柴、石碳所有能分入下去的東西都搬下船來,我們去崇州補充就是;災民有誰要去崇州避難的,可以跟我們的船走——你們分頭去做,天黑之前,我們啟程去崇州,也許到那時,崇州的救災官員也應該上島了……”
除了救災的人手,林縛在敖滄海、胡致誠的陪同,走遍東片半島察看災情,粗步估算在昨日風災、海潮回灌中溺斃者不下兩萬人,堪稱慘烈。怕是整個江西郡、湖廣大部分地區入夏後直接在大澇溺斃者都沒有兩萬人。
除了大量屍體給退潮海水帶出海外,還有大量給溺斃的屍體在受災處隨地可見。
林縛他們在島上等到黃昏,崇州的救災官員並沒有出現,島上災民還有兩三萬人,不要說吃飽飯了,連口熱水都喝不到。
林縛知道他在這裏公然組織救災是件犯忌諱的事,不過他在江寧做的那些事有哪些是不遭人恨的?再說他狠不下心將兩三萬災民丟在島上任他們餓死或任疫情漫延而袖手不管。
林縛找來周普、敖滄海、吳齊以及大鰍爺葛存信簡單的商議了一下,就決定將“江東郡按察使司兵備道籌糧使林”以及“江東郡按察使司東陽兵備道集雲衛勇”的旗號豎起來,以籌糧使的名義先在西沙島組織救災。
組織人手將大量災民往島西北地勢稍高處聚集,集中起來一是方便救助,另一個也是將災民往災情稍輕區域轉移,與可能發生大疫的地區隔離,也方便組織人手收集掩埋屍體。天氣炎熱,防疫工作是最刻不容緩的。
周普、敖滄海、吳齊以及葛存信等人可以說是對當世官僚階層都有著程度不同的不滿情緒,對流民有同情傾向,林縛做這樣的決定,他們自然擁護。
要說地位以及權勢甚至有野心有能力者,天下勝過林縛者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恰恰是林縛遇難扶危、遇險救難、勇於承擔責任的處世風格與氣度,才是將曹子昂、秦承祖、傅青河、林夢得、周普、敖滄海、吳齊、葛存信等一幹隨便放到其他地方都能獨擋一麵的豪傑人物聚集到他的麾下而不離心的根本。
任何一方勢力都有其核心的聚集人心的要素,最簡單的說法就是“誌同道合”;天下並無無緣無故的忠誠,忠誠來自高度的認同感。林縛要不是這樣的林縛,便是他才智再深、能力再強,頂多也隻是如秦子檀、趙勤民那般做別人的謀士、做別人的部屬。
林縛讓人將胡致誠找來,跟他們說道:“胡先生,我有一件事要托你們去做……”
“請林大人吩咐。”胡致誠說道。
胡家跟西河會不同,西河會勢力不少,林縛聲勢再大,也不過是顧悟塵的門客而已,離開顧悟塵,江寧權勢、地位比林縛高者數不勝數,西河會不可能將延續四代、關係兩千會眾生計的未來押寶式的押在林縛身上。
胡家則不然,胡家當初為二子湊足兩千兩贖身銀就元氣大傷,這次損失一船糖也傷筋痛骨。再說寧海鎮副將蕭濤遠將使胡家隨時處於破家滅門的威脅之下,胡家能有的選擇極為有限。
胡致誠心裏已經想透徹:林縛不僅對胡家有兩次相援大恩,再說也找不到人能如林縛這般可以托付胡家老少二十多口的安危了。
清流視林縛如異類,胡致誠為經商人家,有著務實、不講究虛名的特點,本來對林縛就沒有特別的偏見,昨夜與侄子喬中秉燭夜談,更是覺得林縛的許多行事風格很投他們經商人家的脾氣。
隻是沒有能跟兄長商議,胡致誠也不便立時表態,不過林縛決心在島上救災,有事相托,胡致誠自然責不旁貸的承擔下來,心裏想:林縛能如此有擔當,才能放心的將胡家老少二十幾口的安危托付給他。
“我不能將兩三萬災民棄在島上袖手不管,”林縛說道,“我會派船送胡先生夜裏去崇州。一是托胡先生帶一封信給崇州知縣,西沙島歸崇州縣所轄,風災甚劇,崇州縣有救災之責,崇州知縣不出麵不行。二來就算崇州知縣會出麵救災,怕是時間上會有拖延,但是救災之事刻不容緩,我希望請胡家人幫我在縣裏連夜置辦救災物資,明天就運來這裏救急……”
大部分甲卒都留在島上,使“集雲一”、“集雲二”由大鰍爺葛存信率領著隨胡致誠、胡喬逸叔侄去崇州找置辦救災物資,並知會崇州縣方麵。
另外,林縛也寫了兩封急信派人連夜上岸騎馬分別趕去江寧、東陽捎給顧悟塵以及他的頂頭上司按察僉事肖玄疇,隻說受風浪所累在江裏夜航失了方向,飄流而下直到西沙島才停船靠岸,恰遇到西沙島大災,作為西沙島上唯一的官府人員,隻能留下來先救災,待崇州縣派人接手之後,才能脫開身去平江府籌糧。
隻要按察使內部給他一個從權處置的名義,林縛就可以撇開崇州縣地方在西沙島組織救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