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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白天猛烈的向大地傾泄,黃昏時才收住雨勢,還有些雨沫子飄下來。
整個崇觀8年的秋天,江東維揚府白沙縣都擺脫不了這樣的豪雨。
無數民宅在暴雨中坍塌,縣城街道上的積水都可以行船,九月上旬就連縣城南城牆也給暴雨衝塌一段,露出恁大醜陋的豁口。這兩天,撕開口子似的蒼天略收住雨勢,讓白沙縣稍能喘息。隻是各地都有積澇,水一時半會也泄不出去,縣城外的白水河也成了懸河,大水都快到漫過河堤了;要不是北麵清河鎮十幾天前先豁了口子,指不定這縣城已經給白水河水倒灌過一回了。
救災營設在城外河堤內的墳頭山上,山是土山,十多丈高,形狀像沒有墳帽的巨墳,有個雅名叫臥眉山,沒什麽樹草,光禿禿的,縣人都習慣稱墳頭山。
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官員,頭戴烏紗冠,身著青色團領官袍,也不顧腳下道路泥濘,朝救災營所在的墳頭山走去。
長官親臨白沙救濟民營頓時引起一陣喧嘩,許多衣衫襤褸的災民圍上來:“董府君來了,就有指望了。”“大人不會看著大家餓死的。”“董府君是誰?原來是他。”
青年官員正是維揚府知府董原,他素有威名,民眾尊稱他為府君。晉安府奢家叛亂橫掃東閩時,董原是東閩北部的仙霞縣主簿。叛軍來襲,原仙霞知縣孬種一個,隻想著獻城投敵、保全自家的性命,董原邀集衙役縣民將知縣關起來、閉城堅守,堵住叛軍往北侵入浙西境內的道路;奢家叛軍圍城月餘見強攻不下也就解圍而去。董原後在江寧兵部尚書、東閩總督李卓帳下任職,屢立戰功。東閩奢家叛亂禍起多年也難以徹底的平定,朝廷與負責東南平叛的李卓都有了招撫奢家的心思,董原與眾人意見不投,遂離開軍營重歸文職,今年春季調入維揚府任知府。
晴了幾天,這黃昏時天上仍有些雨沫子在飄,董原走得急,不介意這星微雨點落在臉上,白沙縣知縣丁知儒與董原在東閩的同僚高宗庭落半步跟著。
“知儒,江寧調撥的第二批糧食何時能到?”董原問道,維揚府不隻白沙一縣受災,救災賑濟所需的糧錢要從留京江寧調撥。
本朝太祖在江寧奠定基業,舉事後以江寧為都城;太宗時為抵禦北方的東胡等異族,遷都燕京府,以江寧為留京。江寧仍保留六部、國子監、翰林學士院等中樞官僚機構的編製,名義上與燕京六部、三院等是同級別,實權卻遠遠不如。由於太祖之墓昭陵在江寧,世人又將江寧所委任的閑散官員稱為守陵官。即使如此,江寧府兩百多年來一直都是帝國南方的政治軍事及經濟的中心。
丁知儒說道:“剛接到快馬傳信,賑災糧昨夜在江寧已經開始裝船,今天晌午就應發船,明晨應能運抵此地。”
“好。災亡情況怎樣?”
“境內河道多年失修,暴雨傾盆,連日來都能接到潰堤文書,這幾日雨勢雖歇,澇洪未泄,傷亡怕是不會低於萬人。怕就怕白水河跟外麵的揚子江水位一時半會兒降不下去,大堤又非固若金湯——現在就怕這個……”
董原沉默片刻,恨恨的說道:“賊,承平多年卻不知居安思危,白沙諸縣是水災,海陵、崇州等地是海潮回灌,又有海盜趁亂上岸來湊熱鬧,現在竟連崇州縣城裏的縣學都人給劫了……”說了這些煩心事,董原忍不住要在下屬跟故交麵前唉聲歎氣,恨恨了甩了一下手袖,吩咐丁知儒修堤的事情,“這時修堤也是來不及,隻能等到冬後——險堤多派些人手盯著,堤下的人能撤出來就先都撤出來。這邊安置不了的災民都疏散去維揚城,縣裏災後振濟的事情,你要好好合計合計,拿著章程給我……”
“遵命。”
董原、丁知儒、高宗庭邊議救災事宜邊往山頂走去,那邊有座亭子,可遠眺白水河。
雖說天上還有雨星沫子飄下來,天邊卻是一片晴豔,站在山頂的亭子裏,遠望去,清秋的夕陽紅豔似滲著血一般,懸掛在一碧如洗的青空上,堤外的白水河水麵寥廓,清波丹紅似染。
這會兒,一縷嫋若輕煙的琴音從渡口方向傳來,四下的喧鬧似乎為這突如其來的琴聲陡然安靜下來。
董原循著琴音往山腳下望去,幾葉輕舟係在堤外,中間一艘彩飾畫舫尤為顯眼,琴音似從畫舫中傳出來,渺如天籟。許多衣衫襤褸的災民都坐在石駁子河堤上聽著琴音入迷,俯看過去,小如螻蟻;也有幾艘漁舟圍著簡陋的臨時渡口,似乎專為這琴音而來。
董原佇足聽了片刻,眉頭微皺問道:“誰在彈琴?”
“江寧名妓蘇湄停船在這裏已經有多日了。”丁知儒稟道。
“她不在江寧,在這裏做什麽?”董原也聽說過蘇湄的豔名,曉得她是個江寧城裏有名的歌姬,美豔又多有才藝,在江寧頗受文人墨客、達官貴人的追捧,心裏奇怪她這時候怎麽會離開江寧、出現在維揚府境。
“杜榮返鄉為其老父辦六十大壽,邀蘇湄同行回維揚助興……”丁知儒稟道。
聽到杜榮這名字,董原微微皺眉,鼻翼微微舒張,喘著粗氣,神色間對此人頗為不屑。
高宗庭說道:“奢家有意歸附,除了燕京,留京這邊也有許多人替奢家活動、造勢,杜榮便是其中一人。有人檢書舉報杜榮私通海盜,李帥也坐視不管……”
丁知儒眼神望向別處,他小小知縣可不敢妄議朝政,董原是有名的臭脾氣,跟江寧兵部尚書、東閩總督李卓也敢拍案對罵,大概是李卓賞識他的才能、即使心裏對其人不喜,也隻是從眼皮子底下調走了事。
董原冷哼一聲:“這幾年東海盜匪成災,跟奢家脫不了關係——這些年來要沒有海盜助紂為虐,李帥早就掃平了東閩,何苦行這苟且之事?”
“隻怕奢家歸附之後,更會養寇自重。”高宗庭又唉道,“我來維揚前,在江寧小住了幾日,西溪學社的士子也公開讚同奢家請降的事情,看來朝中跟李帥招撫的心思已篤定了。”
“這些書呆子,自詡風流名士,卻隻知道耍嘴皮子!”董原嘴裏十分的不客氣,語氣卻也有些無可奈何,他隻是維揚知府,左右不了朝中政局,再說他就是在奢家歸降一事上跟他人意見不合,才給一腳踢到維揚來的。
書呆子?丁知儒眼睛乜斜著看向堤外的畫堤,西溪學社哪裏隻是一群耍嘴舌工夫的書呆子那麽簡單?又心想奢家歸附,封侯割地,手裏還將保留近萬精兵,再加入外圍的東海盜勢力,算是一方諸侯了,始終是朝廷東南方向的隱患;隻是朝廷在北方跟東胡人的戰局吃重,朝中急欲從東南抽調精兵強將加強北方的防線,接受奢家的請降也是題中之義;當然,當中也並非沒有防李卓養兵自重的心思。最為重要的原因就是近十年來,為掃平東閩奢家的叛亂,軍資兵晌耗銀數以千萬計,使得朝中錢晌支應更加的捉襟見肘。
丁知儒見董原眼睛看向自己,又不想接他與高宗庭的話題,便笑著說其他事:“蘇湄過白沙縣,見水患嚴重、災民可憐,從維揚回來就將船停在河堤外獻藝,縣裏有錢人可以上船聽琴聽歌戲,所得的錢物都捐給救濟災民所用;杜榮也湊興致,允諾蘇湄在白沙獻藝十日,他便捐銀千兩——這已經是第八天了……”見董原望著傳琴畫舫的方向,討好道,“府君若有聽琴的雅興,我可派人將蘇湄姑娘請上岸來以助酒興。”
董原搖頭道:“災民遍野,我等在高堂雅室飲酒聽琴,成什麽體統?”
丁知儒見董原神色並不堅決,說道:“我實有別的心思,望府君不要見怪;我實則想懇請府君嘉獎蘇湄的賑災義舉……”見董原沒有吭聲就掉頭跟高宗庭先下山而去,想來是接受了自己的這個委宛說法,心裏一笑:漂亮的美人兒誰不喜歡?看見一名皂衣衙差站在不遠處,招手讓他過來,一邊跟著董原往城裏走,一邊吩咐衙差去請蘇湄晚宴上陪酒助興。
皂衣衙差是個寬眉眯眼的矮胖漢子,他領了差遣,下山朝河堤走過來。
原先的渡口早就給河水淹沒,江堤外用打進河灘的立柱跟平鋪的鬆木搭了一座簡易碼頭,這時候也有小半浸在水裏。畫舫船體高大,白水河的水位上漲之後,船舷要高過鬆木碼頭一大截;皂衣衙差走過來站在碼頭上都冒不出頭來。船頭的梯子收了回去,皂衣衙差看不見船頭的情形,又不想狼狽的爬上去,指著邊上一艘烏蓬船,讓船家將船撐過來;烏蓬船比碼頭高一截,又比畫舫矮一截,從烏蓬船借下腳,總比四腳並用的爬上畫舫強。
皂衣衙差剛跳上烏蓬船頭,一個青衣小廝從船艙裏鑽進來,兩人差點撞上。皂衣衙差嚇了一跳,罵道:“做鬼啊,突然竄出來……你家那個廢物少爺死而複活,把請來的殮婆都嚇癱在床,狗日的,你還想要嚇死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