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有打更的更夫走過,“邦、邦、邦”的打更聲卻直叫人心頭起毛。
趙勤民走到中庭抬頭望了望懸在夜空裏的圓月,心裏想城中大獄那邊應該已經動手了吧。江寧府也有牢房,牢房裏悶殺囚人的手法,趙勤民也略知一二,心知時逢多事之秋,權勢的爭奪尤其的血腥跟殘酷,顧悟塵要在江寧站穩腳跟,絕不可能心軟的。
事實上顧悟塵流軍十載,給赦罪後借助嶽父前戶部侍郎湯浩信在楚黨中的人脈跟威望迅速崛起,在官場算是個“新人”,跟官場其他派係的牽扯也少,不要說趙勤民了,江寧熟悉顧悟塵秉性的官員就沒有,隻怕王學善及東城尉陳誌等人仍幻想顧悟塵不敢動手殺人吧。
趙勤民暗歎王學善在此事上的反應終究是不如顧悟塵,顧悟塵殺人,會讓人對他又恨又畏,這恰是顧悟塵要的效果,但是王學善不能盡全力庇護部屬子弟,則勢必令人對他意冷心寒。
宅子裏除兩名守宅人跟四名護衛武卒之外,沒有其他幫傭,夜宵都要柳月兒來親手準備,簡單些,卻也精致,林縛請楊樸、趙勤民以及兩位郎中用過夜宵再去休息。有郎中在,除了討論趙晉的病情,其他話題也不能談,武姓郎中與張姓郎中也是知情識趣,簡單吃過夜宵就要告辭去休息,出了房門,那個武姓郎中又折了回來,朝林縛作揖說道:“林大人,老朽有個不情之請……”
“武老先生客氣了,”林縛記得這郎中姓武,在江寧城中專治跌打傷,接骨正骨的手法可以說江寧沒有多少醫師能比得上他,笑道,“有什麽事情要吩咐我去做盡請說來。”
“這石膏固骨之法端實是妙,老朽自學醫來五十載,親曆斷骨者多在手足胸腹,不治或致殘者十之八九,若能將石膏固骨之法與接骨正骨之術結合,斷骨者十之三五總是可治愈的,老朽知道此乃不傳秘術,提出這個請求實在是過分,但是醫者父母心,上天也有好生之德,老朽權作癡狂臉皮厚,請林大人收老朽為徒傳授此術……”武姓郎中作勢就拜倒下來。
“……”林縛忙將武姓郎中從磚地上攙起來,見他也是性情中人,笑著說道,“我的醫術實在是淺薄得很,敢收武老先生你為徒,會給別人笑話死。這石膏之妙用,也是我在雜書上看來,怎麽會是不傳之秘?這法子說起來也簡單,這石膏有生熟之分,藥材鋪子裏的石膏乃生石膏,買來研磨置入鍋中幹燒,細看有水汽蒸出,是為脫水,水汽蒸淨即為熟石膏,熟石膏摻水成糊,稍晾幹凝水固形又成生石膏……石膏窯的工匠師傅多半也知道石膏有此物性,隻是沒有人拿來固定斷骨罷了。剛才武老先生心思都在傷者身上,未曾注意我指派人做事,說透了,這方法也淺陋得很,武老先生多試幾回,便知道如何去用。”
“……”武姓郎中老臉微紅,之前他根本就不相信林縛會什麽高明醫術,冷眼相看,所以才沒有去注意林縛如何指派人做事,沒想到林縛根本就沒有將這個瞞過他們的意思,他也曉得許多不傳秘術說開來也就是一處或幾處關竅不為人知罷了,林縛嘴裏說得輕巧,但是武姓郎中心裏清楚此法對傳統接骨術有多麽重要的補充,當下就覺得林縛的心胸當真非常人能及,之前知道林縛在東市斷人手足雖說有逞惡之意但也覺得他手段狠辣,心裏對他沒有什麽好感,這時候對他的感觀就陡然掉了個兒,覺得他堪稱辣手菩薩,不提拜師之事,還是要堅持作長揖謝禮。
林縛是官、武姓郎中是民,受他大禮也是應該,隻是武姓郎中年近花甲,須發都有些霜白,給這麽個老者如此鄭重其事的行禮,林縛自己也覺得別扭,攙住他,說道:“我也有事相請武老先生……”
“請吩咐。”武姓郎中說道。
“各地衙門送囚犯來獄島之前,多半要施皮肉之刑,斷手斷足者常有,島上雖有醫官,猶有不足,林縛欲在島上再設一名醫官四名醫徒。另,河口聚居流民也多,集雲社欲在河口設一座醫館延請名師及醫徒進駐,所供月銀比照城中,還要請武老先生推薦幾人……”林縛說道。
“林大人若不覺得老朽醫術淺薄,老朽毛遂自薦如何?”武姓郎中說道。
“醫館哪邊……”林縛遲疑的問道,當世沒有照影設備,治療骨折全看醫師正骨接骨以及藥敷的本事跟經驗,武姓郎中以治跌打傷聞名江寧,也恰恰適合醫治那些受過皮肉之刑的囚犯,但是各家醫館能不能在江寧立足主要是靠館裏的名醫撐場麵,林縛心想能將武姓郎中請上獄島自然是好,但是也擔心醫館不同意放人。
“醫館那邊不用擔心,老朽從學徒始就在濟懸堂,已近五十載,按說大前年就要回鄉下養老去,隻是難辭東家挽留的情麵一留再留,上個月老朽又跟東家提起這事,東家勉強同意。林大人若不覺得老朽醫術淺薄,可供差遣三年不收分文,以還林大人傳授奇術之情,但是三年後,林大人要放老朽回鄉下養老去,”武姓郎中說道,“老朽離開濟懸堂,也不能將濟懸堂的根子都挖走,林大人還需要延請其他郎中到河口坐館,老朽就不便推薦了……”
“多謝武老先生屈就……”林縛反過來鄭重其事的給武姓郎中作揖施禮,親自送武老先生去客房休息。
獄島是相對封閉的環境,外人極難知道獄島上的情形,趙勤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江島大牢因為設在城外江中,若遇囚犯急病延醫不便,設有醫吏一職,但是獄島上已經有醫官,林縛還要再請醫師上島,就要他私人解囊了。
趙勤民看著林縛走回來,說道:“這武延清可是城裏的名醫,懸濟堂請他坐堂,除了每餐好酒好菜招待,每月還付銀十兩……”
“那我是得了個大便宜,”林縛笑道,“獄島上的醫吏,一年工食錢才三十石,折銀十兩。”
趙勤民心想即使武延清上獄島不取分文,林縛也要每頓有好酒好肉招待,一年下來,他私人也要花不少銀子,何況林縛還要在獄島額外再添四名醫徒,花的銀錢更多,他何苦花這些冤枉錢?
林縛將趙勤民的疑惑看在眼裏,隻是笑笑,彼此間都沒有足夠信任,自然不會跟他解釋多少。看著時間少早,請趙勤民、楊樸都早些休息。天不亮就要出城去,誰知道能不能瞞王學善到那時候,養些精神,等出發時才能打足精神。
林縛惦記著小蠻,待趙勤民、楊樸都休息後,他又走到後院去,心裏想著能請武延清到獄島上當醫官,真是一件好事。
林縛治獄有監管之責,能減少囚犯病死數,就是政績;再說他需要活生生、有力氣的囚犯來幹活。
獄島原先那個醫官雖然沒有在清獄時給清除出去,醫術實在算不上高明,醫個頭疼腳痛、應急而已。偏偏坐監之囚在送來之前都要受皮肉刑,有些受刑狠的,斷手斷足都是常事,這段時間來送來的囚犯也格外多,就靠之前那一個醫吏就有些應付不過來,有時候書辦長孫庚也要一並動手幫忙。這世間本來就是士醫不分,長孫庚的醫術未必就比那個醫吏差多少,林縛就想著出高薪再延請一個醫官,然後在河口再建一座兼營藥材的醫館,事實上也儲備藥材供應長山島所用。
在獄中再添加醫徒,主要是給醫官打下手,分擔護理工作,另一個也想能多培養些合格的醫生出來。
當世沒有什麽輔助醫療檢查器械,治病扶傷對醫師的經驗跟學識要求極高,可以說醫師是當世最難培養的職業,醫館裏一名學徒需要很多年才能出師,一名合格的醫師都通常能稱得上名醫了。江寧十五萬戶丁口,郎中千兒八百人,堪稱名醫者不足數十人而已,這還是江寧設有太醫寺的緣故。
長山島上整個寒季,嚴寒、營養不良加上水土不服,病死二十多個人,想想都讓人心痛,秦承祖能自律不擾民,也被迫從平江府上岸綁了一個郎中一家四口人上島去。隻是個鄉下郎中,醫術有限,但也極大的改善了島上的狀況,畢竟林縛這邊也專門搜集了許多治療水土不服的藥方子跟藥材送上島去。
“誰啊?”
“我……”聽著柳月兒在屋裏的聲音,林縛心頭一熱,輕聲應道。
“你怎麽還沒有休息?”柳月兒打開房門,她也穿著整齊,沒有睡下。
“你也沒休息啊。”林縛說道。
“剛要睡下,她做噩夢驚醒來著,”柳月兒朝屋裏撇了撇嘴,小蠻又重新睡實過去,“再想想,你將她贖回來不管是當夫人還是當小姐,我都是當傭人的命,也不能跟她擠一張床睡啊。要不,你讓她睡你房裏去?”
林縛去牽柳月兒的手,給她躲開了,問道:“心裏不舒服?”
“沒有。”柳月兒說道,好像為了證明她真沒有其他想法,主動抓了林縛手一下,不過隨即又放開了。
“王學善之子大概是知道小蠻跟我關係不同一般,要將她強贖過去當妾,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再說今日又生這樣的事情,情況有些急,沒來得及跟你說一聲,”林縛說道,“將她帶回來,是要她幫著你做事的,你當她是我的妹妹。”
“那可還不是小姐?”柳月兒說道。
“那你是夫人啊……”林縛笑著說。
“去,誰跟你嘻皮笑臉的?”柳月兒不好意思的嗔道,林縛與蘇湄、與小蠻經曆那麽多事,柳月兒也知道自己在林縛心裏不一定就比蘇湄、小蠻重要,但是林縛今夜外出這麽久突然間將小蠻給帶了回來,她心裏還是有些不舒服。心裏就在想,就算自己在林縛心裏再沒有什麽地位,也總不能等人都接了過來才讓她知道。這時候聽林縛解釋過,也就沒有什麽了,她又不是善妒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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