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有虎落平陽的時候,”林縛跟傅青河、蘇湄走進草棚子,草棚子四壁都是破洞,雖然不能生火,暮色裏光線也不昏暗,林縛看著坐在地上、雙手給捆在身後的絡腮胡子、瘦臉漢子,臉上堆著假笑,問道,“二位仁兄就認命吧,可有什麽話跟我們說的?”正要蹲下來細問寧海鎮的內情,見旁邊絡腮胡子臉色有些異色,疑心驟起,拿棹刀刀尖抵著瘦臉漢子喉嚨,厲聲喝斥:“趴下來!”

瘦臉漢子毫不懷疑他稍有猶豫這一刀就會戳穿他的咽候,他雙手給捆在身後,隻得撲通上身磕在泥地上趴在那裏。

林縛見他雙手捆紮的腰帶竟然差點給他用力崩斷,心想這廝倒是好力氣,拿棹刀在他腦後重拍了一下:“找死!”

絡腮胡子一旁看了大叫:“有種就殺我們,這般欺侮算什麽鳥?”

林縛斜臉看了他一眼,一笑,不理他,眼睛看著瘦臉漢子:“你也說這句話給我聽聽。”順手又在他腦後抽了一記,瘦臉漢子給抽得眼冒金星,吃痛卻不吭聲;絡腮胡子眼睛瞪得要裂開來,也知道再說什麽豪言壯語也隻是徒增屈辱。

傅青河手抓絡腮胡子的受傷肩頭,檢查他的捆綁,絡腮胡子肋下與肩窩各中一箭,失了很多血,沒有力氣掙紮;隻是沒想到瘦臉漢子中了一箭還有這麽大的力氣,要不是一箭先/射傷了令他束手就擒,免不了一場惡戰,剛才他那麽老實都是假相,傅青河心頭嚇了一身冷汗:要是讓瘦臉漢子逃進樹林,他們又沒船能立即離開荒島,等寧海軍鎮的官兵返回島上,就是他們的滅頂之災。

林縛新找了一根腰帶將瘦臉漢子重新綁好,對身邊少年說道:“知道怎麽綁得更牢固嗎?”

邊上少年都搖頭。

“幹布不受力;醮濕了,就有韌勁,”林縛說道,見胡喬中要出去找水,喊住他,“不一定要醮水才會濕。再說綁得再牢固,都不如讓他沒有力氣掙紮來得穩妥……如何才能讓他沒有力氣掙紮?”撥出腰刀來,拿刀尖在瘦臉漢子兩臂各割開一條口子,引血流到捆住手腕的腰帶上,“放他的血,自然就讓他沒力氣……”

蘇湄跟小蠻二女哪裏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麵,林縛一邊說一邊教,就像書塾裏老先生耐著性子教學生練大字,一臉的閑淡,要是隻看他的臉,絕對想不出他正拿著刀將瘦臉漢子的雙臂劃出兩道口子放血,她們看了頭皮發麻、背脊發寒,不忍心看,走到一邊別過臉去。草棚子裏的十名少年,也有不忍看的,想要躲開,林縛沉聲喝道:“仔細看著,他們不值得你們同情……”見將瘦臉漢子折騰得差不多,又拽著他的頭發讓他跪著,站起來轉身對眼前這些少年一字一頓的說道,“我不是教你們殘忍,但是你們必須要學會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朋友跟家人……”

蘇湄在旁邊聽了身子一顫,心想林公子為她們不顧自己的生命安危,數百裏潛藏在船尾水中尾隨到此,從海盜、官兵手裏救出她們,怎麽能覺得他殘忍呢?要說殘忍,也是這些海盜、官兵更殘忍,更不人道,要是對他們仁慈,林公子又怎麽能成功的救出她們呢?也許為了自己,為了朋友跟家人,這些是必須的。

蘇湄側過頭看了一眼林縛,林縛在蹙眉看著身邊的少年們,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態變化,她卻為剛才的行為感到一絲羞愧。心想以前雖然待他也不輕慢,但總覺得他的人品、才學要差明轍許多,原來他也是值得尊重的人啊。

小蠻心裏對這些官兵恨得要命,自然高興林縛替她們出氣,所以沒有覺得林縛殘忍,隻是小女孩子天生怕見血,聽到林縛這句話,心裏想:他將自己當朋友嗎?見小姐眼睛凝眸看著林縛,心裏惘然:他這麽做是為小姐呢,我隻是個貼身丫環。

傅青河略知林縛的用意,所以對他的做法很讚賞,他負手站在一旁,心裏想:侯爺在世時評點廟堂朝野人物時,說當世已沒有幾人能當得“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的評語,不知道侯爺看到眼前這個青年會有什麽評價。

林縛哪裏知道蘇湄、小蠻心裏怎麽想,他看著眼前的這些少年,為他們將來的命運心生感慨,他見陳恩澤牙咬著嘴唇,眼睛裏噙著淚,臉上的神情又無比的堅毅,問道,“你知道你們現在的處境?”

“他們是寧海鎮的官兵,本該殺海盜來救我們,殺了海盜卻將我們劫持到這裏,想冒充海盜從我們家人那裏勒索贖身銀……”陳恩澤說道。

“……”林縛抬了下手,讓他暫時不要說下去,這些少年雖然沒有經曆過什麽風浪,卻不是什麽都不懂的榆木疙瘩,他轉回身,拿棹刀拍了拍瘦臉漢子的臉頰,問道:“領頭的是誰?你不用瞞我們,我們已經知道他是寧海鎮主將之一,陳千虎和一個名叫百鳴的人跟你們一樣都是他的親信,我們隻要上岸,立時就能查出他的身份……”

“呸,你們便是知道我家蕭濤遠將軍要拿這三萬兩贖身銀又如何?就憑著崇州十幾二十個商戶、土財主還想扳倒我家將軍不成?”瘦臉漢子到這時知道難逃一死,不願再跪著,啐了一口,掙紮要站起來,卻給林縛一腳踹心窩上,狠狠的摔倒在地上,他也不再裝熊,箕坐在地,聲色俱厲的說道,“不要說殺三五十人,搶三五萬兩銀子,晉安奢家起兵七年,朝廷又能奈其何,臨到頭還不是要封侯割地招撫?”

“蕭濤遠?”林縛回頭看了傅青河一眼,他對寧海鎮軍中將領不熟悉,畢竟之前的他純粹是個足不出戶的書生。

傅青河解釋道:“蕭濤遠是寧海鎮第二將,副騎都尉,寧海六營水師都統領……也沒有想到奢家已經跟朝廷談妥條件了。”

林縛點點頭,眼前這人即使不是寧海軍中的高級將領,也是蕭濤遠的親信,他們應該比尋常人更早知道消息,他回頭看了蘇湄一眼,她大概知道暫時向奢家討回公道無望了。

林縛不想讓瘦臉漢子臨死之前還呈口舌之利的囂張下去,見他還要說話,一刀拍在他臉上打斷兩顆牙齒。轉身跟陳恩澤、胡喬冠、胡喬中等少年說道:“你們覺得能放他們回去嗎?”

“不能。”陳恩澤果決的說道,“他們拿了贖身銀,也要殺我們滅口,才不用擔心走漏風聲;要是放他們回去報訊,我等家人就會陷入危險。”

“為何不能報官?”胡喬冠問道。

“他們今天能冒充海盜,明天就能扯旗下海當海盜,”胡喬中說道,“我們要是報官,他們下海之前勢必會報複我們先將崇州洗劫一遍……”

“報官?你們這些小兒真是智弱,真以為朝廷會為崇州幾個商戶、土財主的冤情逼反朝中大將!就算朝中有人替你們申冤,又能奈我家將軍何?你們要想家人平安,不如束手就擒……”瘦臉漢子凶狠的說道,可惜話沒有說完,左臉頰又給林縛拿棹刀拍了一擊:“廢話恁多!”跟傅青河、蘇湄以及陳恩澤等少年說道,“我們出去說話。”將瘦臉漢子、絡腮胡子留在草棚子。

“報官肯定不行,那個雖然長得凶惡,說的似乎有些道理……他們要落草為寇,一定會將崇州先搶劫一番。崇州縣衙才七八十名刀弓手,連海盜都擋不住,怎麽擋得住他們?”

“哪等得及我們去報官?我們要是逃跑,他們再派人到島上來就知道事情敗露了。這些官兵膽大妄為,知道事情敗露還會在那裏坐以待斃嗎?”

“我們該如何是好?”

“也許我們真的隻能束手就擒才能保全家人;隻要家人不受牽連,我們現在就算死了又如何?”

走出草棚子,陳恩澤等少年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眉彎月從西邊海天之間升起,林縛看著這些少年,他們大多十四五歲——更年幼的十多人都安排在另一間草棚子休息了——雖說之前嬌生慣養、未經曆過波折,卻都已經到了能明事理、知是非的年齡,此次遭逢大難被海盜、官兵連續倒手劫持為肉票,驚惶未定,這時又要為家人的安危擔憂,真是為難他們了。

傅青河皺著眉頭在想其他事情;蘇湄、小蠻也為這些少年及家人命運擔憂,她們此次已經領略到鎮軍的驕橫與膽大妄為,要是這些少年返回崇州報官,就算有人伸張正義、主持公道,蕭濤遠及其部屬怎麽可能束手就擒?寧海軍鎮下轄維揚、海陵、平江等府的軍事防衛,寧海鎮的水師又是揚子江自江寧以下流段唯一的水軍力量,蕭濤遠若率眾出海為盜,不要說崇州縣了,維揚、海陵、平江三府都會遭逢大禍。更大的可能就是朝廷為了安撫蕭濤遠對此事充耳不聞,不會有人站出來主持公道,崇州縣位於寧海鎮的防轄區內,到時候這些少年跟家人的命運可想而知了。

“林大哥,林公子,你快想辦法幫幫他們……”小蠻眼巴巴的看著林縛。

“林公子……”蘇湄也忍不住出聲相求。

“傅爺覺得呢?”林縛不忍這些少年太彷徨無措,他尊重的先問傅青河的意見。

“比較棘手,”傅青河眉頭擠成一團,他本來隻想救出蘇湄、小蠻二女,這時候也不忍心對這些少年袖手不管,關鍵他知道自己也說服不了蘇湄對這些少年袖手不管,他知道要說急智眼前林縛要強他許多,說道,“林爺有什麽妥當之策,傅某願供差使……”

“傅爺喚我林縛就可以了。”林縛再次強調,表示對傅青河的尊重,傅青河五十多歲了,他喚傅青河“傅爺”理所當然,心想自己滿打滿算,才弱冠年紀,讓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喚自己一聲“爺”,真是別扭。

“請林大哥救我們家人!”陳恩澤被林縛、傅青河所救,對他們的能力自然會有依賴性的信任,又知自己年少識淺,想事情一定沒有他們周全,當下就翻身跪倒在地哀求林縛;胡喬中給胡喬冠扯了一下衣袖,與其他七八名童子也一齊跪到在地哀求。

“站起來說話,”林縛還接受不到動輒下跪哀求的一套,肅聲說道,“難不成你們跪下來我就能想到法子;難不成你們不跪,我就會袖手旁觀不成?都站起來說話。”

陳恩澤、胡喬冠、胡喬中等少年都站了起來,一臉期待的看著林縛,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當海盜總是要比當將軍辛苦,蕭濤遠為寧海鎮第二將、副騎都尉兼六營水師都統領,可以說是位高權重,不到最後一步,他怎麽會舍得丟下現有的榮華富貴出海當海盜?我想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落草為寇的,”林縛看了傅青河一眼,問道,“傅爺你覺得呢?”

“對,死在蕭濤遠手裏的東海盜沒有一千也沒有八百,他就算將寧海鎮的水師都拉出海當海盜,東海盜以及東海盜背後的奢家又怎麽會容他輕易在東海立足?蕭濤遠在海上隻有仇人,沒有根基,落海為寇,艱難得很。再說他能有信心從旗下水師拉出多少人馬來當海盜?他絕不會輕易當海盜。”傅青河說道。

“你們知道該怎麽做了吧?”林縛轉身看向陳恩澤等少年,“我們偽裝成另一股海盜將你們劫走,留下些似是而非的蛛絲馬跡。對於擔心事情敗露的蕭濤遠,首先會派人秘密盯著你們的家人,而不是倉促出海為寇。隻是,在蕭濤遠在給別人扳倒之前或給調離寧海軍鎮之前,你們不能回崇州——不能露出一絲破綻讓他們察覺,在蕭濤遠放鬆警惕之前,你們甚至不能跟家人聯係。”

蘇湄這才知道林縛為什麽要教這些少年“殘忍”的手段,這些少年不能回崇州,不能跟家人聯係,甚至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們還存活在世間,一旦走漏風聲,就很可能給他們、給他們家人帶去滅頂之災,如果不會一些“殘忍”的手段,他們以後要怎樣才能生存下去?

他們中年齡最大的才十五六歲,從小嬌生慣養,突然遭到這樣的災難,也真是可憐。

陳恩澤抬頭看著林縛,稚氣未脫的臉上,沒有多少沮喪,比他們剛才的全無頭緒,至少還有一條路可走,他問道:“隻要我們永不出現,我們的家人就會沒事?”

“世事難料,哪有萬全之策,”林縛自然不會忘掉那粒從窗外射進來的子彈,他並不為前世的選擇後悔,他凝眉看著西邊清亮如玉的眉月,心裏生出一股豪氣,拍了拍陳恩澤的肩膀,說道,“要知道,為了自己,為了家人跟朋友,我們努力去做才是最重要的;有時候雖不如意,也無遺憾。”

傅青河長歎一聲,轉身離去,隱然是給林縛的這番話說中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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