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梢頭,周普勒馬停在辛子營西首的寇首山,手執繩韁,眺望山前原野。
在昨夜的混亂中,虜兵士氣已喪,意誌近乎崩潰,體力也近乎崩潰,麵對截道殺來的淮東騎卒,也無反抗之心,一心隻想逃離這叫人絕望的有如煉獄跟攪肉機一般的戰場。
然而,從辛子營往西為衛河,往南為渦水河,有限的數處橋渡,叫上萬殘騎蜂擁而至相爭,無數人在混亂中相互踐踏、推擠落水,也根本無力阻止淮東精銳騎兵從側翼殺入其陣,揮舞著狹長的戰刀,瘋狂的收割潰卒的性命。
周普看著血流成河的戰場,心硬如鐵。
十數騎策馬而來,隨後跟著一匹空馬,到近前才看到馬背上駝著一具屍體,衣甲皆在,隻是身上掛著箭矢,染血如赤,似乎身體裏的血已經滴盡,手足僵硬的垂下來。
這是第一騎師從側翼出現後,殘敵少數還有膽量反衝鋒的敵將之一。或許是尋死吧?周普眺望戰場,注意到他的存在,特地叫人將其屍體找出來。
“嗨,胡狗子也有硬骨頭,”騎師指揮參軍賀之鳳下馬來,將馬背上的屍體撥給周普看,“指揮使,你大概想不到這是條大魚吧?身份確認過了,確是軍部列入一等戰犯的燕胡西寺監督事佟化成,隻可惜沒有抓住活口;想不到他倒是有些骨氣,一心求死……”
執掌西寺監的佟化成,向來是叫江寧頭痛的一個人物,倒是沒有想到他會出現在鳳河戰場上。不過想想也釋然,鎖海防線給撕開之後,駐署在登州的西寺監,實際上已經失去作用,對江寧情況頗為熟悉的佟化成,不隨那赫雄祁去臨淄,與清晨時給捉俘的範文瀾,一起給葉濟多鏑召回燕京也不難理解……
這時候有數騎快馬馳來,到近前來下馬來:“軍部著令第一騎師在鳳河以西逃敵後潰敵後,會同楚錚部,沿潮白河西進,西擊衛惠橋之敵,進窺朝陽門……”
賀之鳳說道:“胡狗子說不定撒腿已棄燕京西逃,我們不打馬去追,慢悠悠的進擊衛河橋做甚?”
“追,怎麽追?”周普揮鞭作勢要抽賀之鳳,叫他莫要張嘴亂扯,將軍部令函接過來,鬼副符的簽了一張回執叫傳令官帶回去。
騎師動作最快,但工輜營及水師落在後麵,其他步旅也落在後麵,辛子營往西橫著衛河,沒有辦法快速的渡過來。
騎師想要最快逼近到燕京城下,就是走衛惠橋越過衛河。
雖說能預料到,在燕京的胡虜得知其左翼兵馬在鳳河給全殲之後很可能性會立即棄城西逃,但要考慮到胡虜在燕京城及右翼,還有三萬馬步兵,騎師向燕京快速突擊,實際上還不能太大意。
另一方麵,軍部更希望燕京胡虜往西南方向撤走、逃往太原,而不是一路緊迫,中途截道,逼其往大同方向逃——在燕京的胡虜要是往大同方向逃跑,淮東軍想要在後麵追擊殘敵,就較為麻煩;而在往西南逃往太原的方向上,則埋伏著魏中龍的太行山獨立鎮師。
周普眺望戰場,戰事已近尾聲,除了留了兩營騎兵梳理戰場外,著令其他兵馬立時往北翼辛子營方向集結休整,準備午後繼續西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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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妃跌坐在床榻之前,惘然的看著生死不知的天命帝。
葉濟爾每日灌參湯吊命,雖未醒來,臉色蒼白如故,但情形看上去倒沒有變得更壞。
宮中從午時開始就亂作一團,傳言淮東軍最近已經到城東三十裏外。
六萬京營精銳,其中還有初出牛犢不畏虎的近兩萬東胡貴戚子弟,竟叫淮東軍如此摧枯拉朽的全殲,僅有數百殘兵敗將在午前陸續逃入燕京城,這叫還留在燕京城的將臣及守軍徹底喪失抵抗的意誌,倉惶無度的準備西逃之事。
燕京城裏也是亂作一團,玉妃身在宮裏,就看見周圍有好幾道黑煙竄上天,想來是有人趁著大亂之時掀風鼓浪、趁火打劫。
內侍宮女在外殿慌手慌腳的,將宮裏緊要的物什搬挪出去——隻是這時候還能有什麽東西是緊要的?玉妃迷惘的想著。
這時候有甲片簇擊聲傳來,未見人走將進來,就聽見葉濟多鏑以嘶啞到極點的聲音問在外殿守候的太醫:“出城不一定都有大道,輦車不能行,換小車,皇上的身子能不能撐住路上的顛簸?太醫局這邊還需要什麽額外的準備,你們都認真的想來,要是半道上出了什麽簍子,小心你們頸脖子上的頭顱。”
玉妃手撐著地站起來,接連十數日來都沒有寢食不安,她的身子也是虛弱到極點,臉白似雪,看不見血絲,愈發的顯得剔透明亮,看著葉濟多鏑、沮渠蒙業、張協等王公大臣走進來。
張協心慌意亂,走進來腳絆高檻上,差點一個狗吃屎跌倒在地,他袍亂發散,也沒係綬帶,失去身為大臣的風度——隻是這時候大家都是落水之犬,也無心五十步笑一百步,隻巴望動作能更快一些,趕在淮東軍兵馬趕來合圍之前,早一步逃出燕京城。
葉濟多鏑臉頰深陷下去,眼睛滿是血絲,指揮宮女將昏迷不醒的天命帝搬到軟榻上抬出去;玉妃幫不上手,隻能幫著將垂下來的細紗單提起來,跟在後麵往外走。
這殿外哭鬧聲一片,苦苦哀求著要隨軍而去,但給禁卒無情的攔在外圍。
淮東軍離燕京城不過三五十裏,騎兵快馬揚鞭,半天時間就到。六萬騎兵也叫淮東軍摧枯拉朽的殲滅,誰也不指望衛惠橋的三千兵馬能拚死拖住淮東軍多久時間。
這麽倉促的時間,就是這宮裏,大部分人都將給拋棄掉,無法隨軍西逃。
淮東軍的行軍速度極快,他們最多隻能爭取半天的時間,要是老弱病殘婦孺太監,都跟著棄城西逃,最終的結果就是一個人都逃不走。
那些宮女、侍衛以及老弱、無子嗣甚至在之前就給打入冷宮的妃嬪,也都給一體丟棄掉。這些個人,對未來充滿著巨大的恐懼,想著西逃雖苦,總也有個依仗,一起擁到乾安殿來哭鬧,隻是不能叫葉濟多鏑等人有絲毫的動搖。
殿前備有馬車,數百護駕禁卒也整裝待發,宮女們將天命帝連著軟榻一起送進車裏,玉妃也無意打點個人行裝,隨後鑽進車裏,掀著簾子巴望著葉濟多鏑,希望能將這幾個貼身使喚人都帶走。
玉妃這時候才知道太後已經先行上路,但受鳳河慘敗的打擊,太後午前就將國政之事完全委付給葉濟多鏑——隻是這時候諸人都倉皇逃命,哪有什麽國政可言?所謂的國政不過是一堆爛到不能再爛的爛攤子,除非有什麽奇跡降臨,不然換了誰都不可能叫局麵稍好看一些。
葉濟多鏑臉色鐵青,看到玉妃望過來的悲切眼神,於心不忍,揮手叫這幾個宮女都鑽進車裏,又擔憂的望著東麵——誰也不知道衛惠橋的兵馬能守多久,衛惠橋過來,一直到朝陽門外僅有三十裏,而且這三十裏他們也沒有更多的兵卒派去防守,拖延淮東軍西進的步伐。
名義上還掌握著三萬兵馬,隻是六萬精銳都在兩天多時間裏給淮東軍全殲了幹淨,手裏這三萬雜兵又能抵什麽大用?葉濟多鏑隻妄想淮東軍追來時,這三萬雜兵能夠不落荒而逃。
即使他們隻能稍稍拖延淮東軍追擊的步伐,葉濟多鏑也不敢一次性消耗掉,從燕京到太原,還有近千裏的路途,他需要一批批的將這些雜兵丟在後路上攔道。
說到底,鳳河一役,死傷太慘。
不僅他從濟南帶回來的三萬精銳騎兵皆葬送掉,能跨馬而戰的貴戚子弟以及諸家的包衣伴奴,也都死之一絕……
不僅宮裏的人都不能帶走,諸將臣在燕京城裏的老弱婦孺都要狠心拋棄掉,稍有心慈手軟,最終導致的惡果就是一個都逃不掉。
葉濟多鏑心裏恨啊:為什麽拖到這時才看清現實是那麽殘酷,要是在登州水師覆滅之時,就毅然放棄燕京……甚至在津海失陷後,決定放棄燕京西撤,都遠不會這麽狼狽。
鳳河一役,不是死傷六萬兵馬的問題,是整個大燕的脊梁骨給打斷了啊!是所有的精神氣給打滅掉了啊!
葉濟多鏑隻覺得心口一陣陣的絞痛,強撐著不叫自己暈倒,揮車叫禁卒護送皇上的車駕先出城去——這時候他甚至都沒有辦法派出足夠的兵力護衛皇上車駕,不得已騙太後先行,實際上有著拿太後探道的心思,誰知道太行山裏的那些個盜匪,會不會冷不丁的跳出來截道?
“三王,老臣以為該去大同啊!”張協掐著亂蓬蓬的白胡子,咬牙說道。
“……”葉濟多鏑搖了搖頭,此時逃去大同雖然看上去安全一些,但大同的兵馬已經給抽空,淮東軍可以緊攆在他們屁股後麵追擊,他們一路上都不會有喘息的機會。唯有往南走,或許有機會去太原,他們才有與河南、山東兵馬匯合後撤到關中的機會,大燕才有機會保留最後一線元氣……
即使太行匪會截道,或許無法直接去太原,也可以經鶴壁,經太行山南麓繞道逃往晉南,從晉南匯合山東、河南的兵馬再去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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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禁卒開道,車馬很快就穿過陷入一片混亂之中的燕京城,從泰啟門出城,走上趕往真定府的馳道。
玉妃也是心力憔悴,出城後坐在車裏就迷迷糊糊的睡去,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醒來時,車簾縫隙裏竟然露出清濛濛的光亮來,沒想在車上一睡竟到次日拂曉。
玉妃掀開車簾子,讓清濛濛的晨光透出來,也不曉得走到哪裏,心裏想這一夜工夫,離開燕京走出百裏地是應該有的;也不知道此時淮東軍有沒有燕京城,也不知道那些在燕京城裏沒有機會逃亡的人,等候他們的會是什麽命運——玉妃正胡思亂想,隻覺腳踝給枯爪似的瘦物抓住,她嚇了一跳,轉念想到皇上醒了,欣喜的說道:“皇上醒了!”
就見清濛濛的晨光裏,葉濟爾虛弱的睜開眼睛,似乎在她走神時就醒了過來。
葉濟爾能感覺到在車上,虛弱的問道:“我們這是逃往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