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將立嫡之事拋之腦後,也不急著去前院參加慶宴,臨夜鬧這麽一場,總要叫大家有個時間緩衝一下情緒,叫小蠻幫他舉燈研究圖紙。

林縛原以為不會這麽早,他請薑嶽看過跑馬燈、正式將蒸汽驅動原理的那層窗戶紙揭開才過去十四個月,集結當世工械之大成、在天文、曆法及算術之上有著時人難以相比造詣的原司天監少監薑嶽,便設計出以蒸汽為動力的抽水機及蒸汽驅動車各一樣,於昨日將圖紙送來國公府,就封存於書室裏等著林縛歸來閱看。

抽水機倒不是什麽新鮮事物,川蜀開采井鹽就掘井打到礦鹽層、注水溶鹽為鹵,再用抽水機將鹵水從地下抽出來煮製成鹽;南洋金州島開采淺層原油,也用這種主要利賴於人力或畜的抽提技術——當世的匠術,遠沒有想象中那種落後,隻是有限的市場、有限的行業、有限的需求限製了匠術進一步的發展。

崇州船場建有幹船塢,以利提高造船及修船的效率,一座超大型幹船塢的容積常達數萬甚至十數萬石,要將裏麵的水抽幹,沒有抽水機械,僅靠人捅提瓢舀是難以想象的。

江寧、徐泗、湖西等地都有豐富的礦產,其中當世所極需的,也是林縛大力推廣使用的便是煤礦。但是在平原及低丘陵地區采煤,最大的問題就是煤層稍深一些,地下水就會不斷滲入礦洞。需要不斷的用抽水機將地下水從礦洞排走,礦工才能順利的采礦煤石。

以往煤場排水,多用人力與畜力——隻是人力與畜力抽水的效率極慢,唯有偶爾有條件允許的地方,則使用水力驅動抽水機能進行持續作業。

有礦藏又同時有豐富水力資源的礦區特別稀少,溪流所提供的水力驅動,還嚴重受到季節的影響,目前還隻有在夷州竹溪縣發現這麽一處煤場。

僅僅是這樣子,就使得竹溪煤走海路千裏迢迢運來江寧,甚至比從僅百餘裏之外、有運河相接的溧水煤場所產煤運往江寧,成本還要稍許低廉一些。

林縛最早要求薑嶽能設計出蒸汽驅動的抽水機用於煤場排水。

一是受地下滲水困擾是徐泗地區采煤成本不能再度大幅下降的主要原因,對高效的抽水機有著極迫切的需求;第二個就是煤場能為蒸汽抽水機提供充足且廉價的燃料。

與林縛最初所展示的用鍋爐產生蒸汽直接衝擊葉輪以驅動的原理不同,薑嶽所設計的蒸汽機是利用蒸汽在氣缸裏膨脹、冷凝來反複推動活塞及聯結杆以為驅動——

在薑嶽所給的解釋裏,是林縛之前所示的驅動原理,實際試驗時所產生的驅動力不足以持續不斷的驅動聯結杆運作;薑嶽邀集近百名匠師費盡心思,在一年多時間裏,設計出數十套方案進行試驗,最新的驅動構結,還是仿效蜀地所傳的取鹵之法。

薑嶽也是知道林縛今日會回江寧,才特地趕在昨日將最新的設計圖紙送來書室等林縛備閱。

林縛對後世器械遠談不上有熟悉,但薑嶽所繪圖紙簡潔明了,略知蒸汽膨脹冷凝之理的人都能從中看出驅動的工作原理來。

雖然初製之蒸汽機功效必然不會叫人立即滿意,但林縛相信,隻要堅持走下去,就能打開通往蒸汽機械時代的大門……

林縛看到薑嶽昨日才臨時密呈上來的蒸汽機圖紙,因嫡爭之事所產生的那點不快,也很快轉眼間煙消雲散,暗感時人的智慧,實不容何人輕視。

小蠻見林縛的心神給長案畫得像機械怪獸的宣紙圖完全吸引,不再為剛才的爭嫡之事煩神,問道:“到底是什麽緊要的東西,在夫君眼裏倒是比立嫡一事還要重要?”

“這才是真正打開另一個時代大門的金鑰匙,”林縛哈哈一笑,得意的拿手指彈著圖紙,說道,“旁人視匠術雜學為歪門邪道,為小道;在我眼裏,匠術雜學才是真正的大道,而儒法諸家所傳的王道、霸道之帝王權術,才是小道……”

“既然王霸之帝王權術都是小道,夫君今日又為何這般?”小蠻不解的問道,立儲之事必然要算帝王霸業裏極重要的一樁事,林縛今日之舉動,也確實叫她們嚇了一跳,便是顧君薰、柳月兒、孫文婉、顧盈袖等女這時都不敢到書室裏來探看一下。

“傳統的根基太深,雖最終不能逆大勢,但斷不會輕易屈服;這之間的矛盾以及反複拉據,稍處理不好,便是腥風血雨,”林縛說道,“此時也不會有人當麵再譏笑我早年在江寧養豬種菜之事,但真要大家都暢所欲言、沒有顧忌,江寧怕也將過半數的人朝我呸罵一聲:‘豬倌兒’!大多數人也斷不會承認淮東能有今日之成就,實際就是我從養豬種菜開始的。新舊觀念之衝突,要比想象中劇烈;想要時人能接受新事物,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既然是好物什,為何會很難叫人接受?”小蠻疑惑不解的問道。

“什麽新鮮事物,都不蹴而成的,都是從粗轉精、由陋轉美、由貴轉廉、由寡轉眾,”林縛手壓著蒸汽機的圖樣,說道,“其他且不說,便說四輪馬車,現在乘坐甚便,但有幾個人曉得車軸上的小滾軸套,為製此物耗去十數匠師近兩年的時光?還沒有將軍械監、冶鐵監及機械製造司諸多部門配合所投入的人力跟物力;一定要折算成金銀,不下十數萬淮元。眼下雖說製出來的,但還遠遠談不上圓滿,還需要不斷的投入大量的人力跟物力——如此龐大而長久持續的人力與物力從哪裏籌?”

“哦,”小蠻似有所悟的說道,“難道夫君要如此堅決的禁淮東諸人坐抬轎,原來是希望轎廢車興啊……”

林縛點點頭,說道:“很多人以為:隻要有好東西,便會有人用;但用之治國,這個道理是說不通的,而要反過想:有人用才可能出好東西——總結一下,需求是推動一切事物前進的原動力。士紳官宦皆坐抬轎,而販夫走卒皆窮困,有陋車即可;倘若我花費萬金,隻造出數輛華車供我一人乘坐,你覺得剛才在庭子裏的那些人會罵我什麽?”

“奢淫之徒,”小蠻嘻嘻一笑,說道,“但我覺得這話倒是不假。”

林縛掐著小蠻的臉蛋,將她摟在懷裏,說道:“以我所處之地位,都覺得做有些事艱難,換作別人怎麽會簡單?以往隻是禁淮東諸人坐抬轎,淮東初興,諸人也能簡樸,故而沒有太多的反對之聲,這些年行下來,也就習慣了,但想要徹底的廢除抬轎還是難啊。眼下的情況是:權宦貴戚不會甘心步行的,不坐轎便隻能坐車,而江淮畜力又嚴重不足,無法提供充足的馬車數量。我打算借武備需編騎兵的名義,在江淮等地促進養馬之業,再以興馬業之名先從中樞諸部寺開始禁抬轎,等過三五年再全麵推廣到府縣——也唯有如此,而造車工場能從中得利,才會有動力持續改進造車匠術。上麵所講的,還隻是表麵,還隻是治標不冶本的東西;涉及到國家層次,首先要保持造車工場所產生的利益叫一個較為廣泛的群體能分享及占有,而這個群體也需要能在中樞上層裏喊出聲音、表達意見,整個方向才有可能持久而不會因為偶然性的因素偏離或走回舊路……”

“……”林縛又手指回蒸汽機的圖紙,說道,“轉回頭來說此物,好是好,但現在看上去真是簡陋啊。要照薑嶽所述,造一部不用人畜的‘自行車’,車體將會造成一座二三十丈長寬的龐然大物,真是不能用啊。便是用之驅動抽水機,也要硬著頭皮強令下麵的煤場接受,”說到這裏,林縛將門外的侍衛喚進來,“去前院將薑嶽薑大人請進來,再個把敬軒公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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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九錫之禮後,薑嶽等人也趕來崇國公府參加筵席相慶,隻是沒有想到中間會鬧出嫡爭一事來。

前院雖說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林庭立、林續文、林夢得以及宋浮、曹子昂、秦承祖、孫敬軒等一幹淮東要臣給召去內宅,在前院等候的人都能知道有大事情發生——揣測之間,林庭立、林續文等人要臣回到前院,卻看不到林縛的身影,而林庭立等人神色沮喪、交頭接耳不休,更加深其他不明內情的人懷疑。

林縛拋出公府會議之創舉,立嫡紛爭更能算是止息了,宋浮、林庭立也便將這些事通告孫敬軒、胡文穆等未見內麵勸諫的人,使他們放心。

然而林庭立、宋浮等人除了心裏思量公府會議、立嫡之事外,也擔心林縛今晚鬧脾氣,不來前院參加慶宴,心裏頗為不安的不時打量相隔前後院的垂花廳照壁。

等了一炷香的時候,隻見侍衛出來召孫敬軒、薑嶽進內院。

孫敬軒之女文婉替林縛生有一子,要是單獨召孫敬軒進內院,大家還懷疑是商議立嫡之事,偏偏又將薑嶽召進去——薑嶽去年秋後才辭去司天監的官職,出領樞密院下轄機械製造司,在淮東的地位一直都不彰顯,林縛這時候將孫敬軒、薑嶽同時召進去,搞得大家摸不到半點頭腦。

孫敬軒見林縛召薑嶽與他一起進去,大體能猜到是為什麽,也不想叫林庭立他們見疑,起身之時解釋道:“許是議薑嶽呈上去的新機械圖……”

林庭立等人恍然而悟,林縛素重匠術,這個是他們明白的,是軍資最吃緊的時候,也禁止支度司斷薑嶽那邊的拔資——再說剛才為立嫡之事鬧成那樣,林縛也大概也不想急著出來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