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湄與小蠻走進東苑,看著庭裏滿滿當當的跪著一院子人,小蠻踮著腳,小聲問蘇湄:“我們不是捅了大馬蜂窩?”

蘇湄也有些心慌,走到顧盈袖跟前,輕聲問道:“林縛是不是大發雷霆,他去了哪裏,把這一院子人都丟在這裏?”

“有沒有大發雷霆,我不知道,你自己去問他?”顧盈袖呶呶嘴,示意林縛在左廂房的書室裏。

蘇湄要進去,小蠻拉住她,意指不要進去憑白挨一頓狠訓:立嫡之事林縛隻跟她們姊妹倆說過,她們又將這事在這時候捅出來,再大的理由都保不定林縛會遷怒她們?

蘇湄笑了笑,拍了拍小蠻的手,拉著她一起推門進去。

書室頗大,外廂房隻是角桌上置著一盞琉璃燈,光線黯淡,但能看到林縛坐在裏廂房裏,背門而坐,背脊繃得直緊,似乎怒氣未消。

“夫君,蘇湄跟小蠻過來請罪了!”蘇湄張口說道。

“哦,進來吧。”林縛轉過身,將手裏的圖紙放下,又示意她們將門掩上,不叫庭院裏的人看到裏間的情形。

“你沒生氣?”小蠻見林縛臉色如常,沒有怒氣猙獰、張牙舞爪要把她們倆吃掉的樣子,再看林縛放在桌上的圖紙,竟然一張構造複雜的機械圖,沒想到他把一群人丟在院子裏跪著,竟然有閑工夫獨坐在書室裏研究機械圖紙,他當真是沒有什麽怒火。

“怎麽沒生氣,你倆好大的膽子?”林縛扳起臉來,卻又伸手將蘇湄與小蠻拉到身前來,又笑了起來,說道,“本來生氣得很,但看到案頭竟有這張抽水機圖,細看之下,就給分了心,也就沒有那麽生氣了……”

“今日大慶之時,總不能叫外麵人還滿庭院的跪著吧!要罵要罰,夫君便罰我們姊妹倆。”蘇湄說道。

“讓他們再多跪一會兒,”林縛說道,又歎了一口氣,說道,“今日過後,這天下實際已經是我林氏之家天下了:永興帝雖在位,帝黨還有三五爪牙,但已經不足為患;對消弱淮西、川蜀及北伐,都在計劃之中。實際從今天之後,這天下權勢的爭鬥,實際已經轉到淮東內部了。也就是說,我要行新政的阻力,實際已經不在外部,而是轉到淮東內部的利益分配之上……立嫡之事,我本是打算過了今天再提,倒沒想到你們姊妹倆給我搞這一出;不過也好,氣勢上先壓一壓他們,大不了再坐地還錢就是!”

“隻是夫君這漫天要價也太驚世駭俗了一些,也不說二叔他們欺負君薰母女,便是君薰她自己都不敢這麽想,”蘇湄說道,“我與小蠻思來想去,才想著與盈袖姐商議,這事你也不能怨盈袖姐……”

“回頭往她屁股上抽兩巴掌泄恨。”林縛說道。

蘇湄輕掐了他一下,不叫他胡言亂語。

“滿院子裏都跪著人,你打算怎麽收場,”小蠻問道,“這外院還準備著大慶筵席呢。”

“北伐不成,我便拖延不廢元越,何哉?”林縛說道,“將賞功田折入錢莊一事,你們在江寧也應該有聽聞,那江寧這邊有什麽風議,你們說給我聽聽看……”

“就我所說,普通將臣,分歧不大,好像二叔他們有些其他想法。”蘇湄說道,也刻意沒有將問題說得多嚴重。

“有其他想法不奇怪,”林縛說道,“新朝將立,大封宗室鞏固帝權,本來就是傳統——外姓封公侯、林氏封王藩也;一立新朝,大封宗室則必然要馬上提到日程上來;要是僅僅使他們比普通將臣在錢莊裏多些股金,而沒有其他特權,自然難以滿足。你們再看看今日這事,宋、曹、秦、孫都反對立政君為嫡,但最後出頭的恰恰是二叔跟續文及夢得三人——這裏麵說明了什麽?說明了立嫡不是我一人之私事,也不是淮東諸將臣之公事,而是林氏宗室內部的事情;說明了外麵跪著的這一個個人,從今日開始將三千裏河山視為林氏一家之天下了。這與我要的‘廢朝廷而立國家’是背道而馳的。而我要行的新政之根本,就是廢朝廷而立國家,君權需立,但宗室未必要大封;相權要實,但相權不能集於一人,要肢解開來;這背後會有反反複複的爭鬥,便是我也不能逆勢而為,也要丟下臉來跟別人討價還價……”

蘇湄若有所思,小蠻則聽得迷糊。

林縛又說道:“至於今天也好收拾,你們去外麵告訴諸人,便說我已曉得立嫡非我一人之私事,這事我也不管了,讓他們召集公府會議議論立嫡之製。公府會議以二叔為長、主持之,林氏出八人、從樞密院擇文武官員二十五人參與議決立嫡之事,所議之結論若得三分之二人數讚同,可立為定製;若要更改,需另召集公府會議再議……”

“公府會議?”蘇湄疑惑的說道。

林縛點點頭,輕歎一聲,觀數朝內爭,無外乎君權與相權之爭。而君權與相權的矛盾之間,又充塞著宗室、外戚、侍臣以及外臣之間錯綜複雜的明爭暗鬥,血腥無比,便是漢代,以漢高祖之能,也免不了其子孫差點叫呂後誅殺一個幹淨。

他要使整個社會進入初級工業化的新格局,“家天下”就必須要放棄掉,不然隻能往舊路走,虛君實相也是必然的趨勢。但相權過度集中於數人之手,即使能立製限製相位的任期,也難保以後不給種種特殊情況所突破,難保後世不出權臣,然而在實相之餘,更需要將相權分散開,在民智未開之前,則不能簡單的去照抄後世的君主立憲製來設計政體。

想到這裏,林縛對蘇湄說道:“我如此讓步,想來他們不會再有意見——你要他們都先去前院,我把這圖紙研究完,便會過跟他們同飲相慶。哦,他們要問之我心情如何,你們便說我暴躁如雷,”看了看左右,說道,“算了,這室裏東西都蠻精貴的,便不砸東西搞聲勢了,”說到這裏,才刻意提高聲音,“你去叫他們都起來,滾到前院,不要留在這裏煩人!”

小蠻吐吐舌頭,蘇湄說道:“讓小蠻留在這裏陪你,她這樣子作不得假,必瞞不過院子裏那些人的眼睛……”

林縛點點頭,讓蘇湄出去應付滿院子跪著的人。

蘇湄出來將林縛設立公府會議議立嫡的一番話轉敘給林庭立、林續文、宋浮、秦承祖等人聽。蘇湄將話說完,也轉身走開將君薰攙起走開。

“公府會議?”宋浮等人站起來,有人忍不住去揉跪得發麻的膝蓋,麵麵相覷,有人一時間疑惑不解,宋浮還是忍不住跟秦承祖、曹子昂等人對望了一眼。

曹子昂就站在宋浮的身邊,輕聲說道:“主公的用意便是這個?”

宋浮又打眼去看林續文、林庭立、林夢得三人,見他們三人都有些發蒙,輕輕的點了點頭,認同曹子昂的看法。

立儲之製曆來帝權傳續之根本,立儲當然不會完全是林縛一個人說得算的事情,但自古以來,這曆來給看作宗室內部的事情。即使具體到立某子為嫡之時,或許會召三五親信大臣依立嫡之製討論,而不會在確定立儲之製就讓外臣參與進來。

宋浮他們自然歡迎這樣的結果。

林庭立、林續文、林夢得也麵麵相覷,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林氏才八人有資格參與公府會議議決立嫡之製。

隻是林縛已經退讓到這一步,他們想再爭,宋浮等人也不會支持;而且林縛盛怒之下,他們三人也不想再去撩林縛的火頭,便是林縛硬著頭皮立政君為儲,他們眼下又能奈何之?林庭立輕歎一口氣,說道:“我看就這麽著吧,前院的宴席就要開始,總不能叫外人看笑話……”

眾人心情各異的走出去,林夢得拖在後麵,問同樣拖在後麵的秦承祖:“是不是以後不能決定的事情,都會召公府會議議決?”

秦承祖思慮片刻,說道:“主公大概不會有什麽難決之事,定此例或許是為免以後有權臣欺主吧?”

林夢得想想也是,公府會議隻給林氏八人名額參與議決立嫡、立儲之製,隻能說林縛改變“家天下”之舊格局的決心不會改變。而不行“家天下”舊製,就不能用外戚、侍臣或宗室的勢力去製衡外臣,林縛在,外臣沒人能威脅到他的權勢,但到後代繼位,外臣勢力缺乏有限的製約就會過度膨脹,很容易使這些權力集中到少數人身上形成將害君權的權宦——公府會議實際是要去分散、支解並製約相權,不至於使相權長期的或過度集中少數人身上。

雖說這次議立嫡,林氏隻能有八人參與,但公府會議真能成定製,也就意味著以後皇族宗室以後就有一個直接參議政事的途徑:四分之一的人數比例,已經不算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