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之內,羅獻成倒斃血泊之中,扈兵都退出走廊外,其他將吏都給擋在院子裏,此時天色已暗,院子內外因驚亂隻有兩盞燈還亮著,細雨夾風不停,院子裏即看不清大屋深處的情形,也聽不見屋內的交談——陳景榮失聲之問,隻落入鍾嶸、霍桐、羅建、王仙兒、尹相離以及成為階下之囚的佟爾丹耳中……

佟爾丹哈哈一笑,嘴角還是往外滲血,相貌看上去猙獰可怖,說道:“沒想到陳先生真是聰明人,穆親王本意正是如此!”

任是鍾嶸、霍桐、羅建等人這輩子也經曆過腥風血雨,這時候也是一時間給嚇住,葉濟羅榮派佟爾丹來刺殺羅獻成,就是要他們投降淮西嗎?

怎麽可能?

仔細想想,退路已斷,無論是降淮東,還是降淮西,最大的障礙不就是羅獻成本人嗎?羅獻成曾自立稱王,又附北燕得賜襄陽王,他無論是降淮東還是淮西,最多苟活性命而已——對於曾經手掌數十萬兵馬的梟雄,苟活性命,大概是他最不願意做的選擇吧。

所以才會有將吏勸降,給羅獻成暴怒刺斃的事情發生,叫其他將吏都不敢言投降事,怕無故激怒羅獻成的神經惹來殺身之禍。但是投降的念頭,並不是沒有在眾人的心頭盤旋過!

鍾嶸、霍桐、羅建、王仙兒麵麵相覷,雖說擺在麵前投降不失一個選擇,但他們不相信葉濟羅榮會好心到幫他們投降淮西!

“胡說八道!”羅建一拳朝佟爾丹砸去,他與羅獻成同族,既然給羅獻成挑選出來統領最為精銳的親衛軍,除了他本人勇武善戰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對羅獻成的忠心要比鍾嶸、霍桐、王仙兒等將可靠,他不反對投降淮西,但對刺死羅獻成的佟爾丹,恨不得當場用鐵鐧杖斃,怒斥道,“羅王不死、不降,我們在厲山還有六萬兵馬,哪怕是團縮在厲山,也能對進入荊襄腹地的淮東軍主力有所牽製;羅王叫你這狗賊刺死,無論我們是降是潰,難道對你們北逃有半分好處?”

佟爾丹給羅建一拳打得踉蹌欲倒,勉強依著柱子沒有摔倒,喘著粗氣,看向陳景榮,說道:“這個要問陳先生了,淮西二十日將信陽以及信陽以東的兵馬悉數壓到淮山北麓,可以有意縱容汝州王援南陽?”

羅建還在震怒之下,對羅獻成之死感傷不多的鍾嶸望了霍桐一眼:他們的謀略雖然遠比不上奢文莊、胡宗國等一流的智者,比陳景榮這等謀士也有所不如,反應相對遲鈍,但他們這些年來腥風血雨,見識也非常人能及……

他們雖然在厲山有六萬兵馬,但已成驚弓之鳥,更何況董原已經率八九萬兵馬從北麵撲過來,實際使得他們對進入荊襄腹地的淮東軍主力牽製作用十分有限。

倘若如佟爾丹所言,陳芝虎去南陽是淮西有意縱容,但淮西對淮東就心存不軌,想必淮東對此事也應該心知肚明,一旦他們率厲山兵馬都降淮西,就意味著淮西除了多五六萬兵馬之外,還將控製從淮山北脈進入荊襄腹地的通道——淮西董原的野心,才是對進入荊襄腹地的淮東軍主力最大的牽製,才真正有助於北燕在漢水西岸的兵馬北撤。

這樣一來,葉濟羅榮派佟爾丹刺殺羅獻成也就能得到解釋。

陳景榮一臉驚諤:雖說可以如此理解葉濟羅榮派佟爾丹來刺殺羅獻成之事,但淮東在柴山的伏兵盡出,襲得隨州、樊城,又打得鄂東兵馬大潰,漢水西岸的北燕將臣不應該陷入惶然不知所措之中嗎?竟然能幹脆利落的出此良謀?算著時間,佟爾丹應該二十二日就從荊州出發了。

究竟是誰向葉濟羅榮獻計派人來刺殺羅獻成?是閩王奢文莊嗎?奢文莊二十二日就從黃陂逃出了嗎,怎麽可能?此計不是奢文莊所獻,又是何人?

陳景榮自詡智謀過人,但這時也深歎不如。

形勢到這裏,陳景榮看向鍾嶸、霍桐、羅建、王仙兒,說道:“河南招討使董原董大人,也早聞鍾將軍、霍將軍、羅將軍、王將軍的大名,常歎各為其主,不能相酬,今天羅王不幸逝世,陳某抖膽請四位將軍為淮西效力!”

陳景榮這話無疑是證實了佟爾丹的話:董原確實是有意放陳芝虎入南陽,不然的話,陳芝虎拖延著不能先一步進入南陽盆地,叫新野、淅川等城給淮東的柴山兵馬搶先占去,北燕在漢水西岸的兵馬北撤歸路就將徹底給截斷……

當所有事情的真麵目展露在鍾嶸等人麵前,才叫他們真正認識什麽是血腥權謀,在董原等人的謀算麵前,他們之前殺人越貨、占山為王,還是不夠看。

真所謂“盜鉤者誅、盜國者侯”。

鍾嶸看向羅建、霍桐,右手情不自禁的握住腰間的佩刀:王仙兒帶著陳景榮進來,王仙兒投淮西的態度應該明確,而他當初就極力主張棄淮東、容陳韓三、投北燕,甚至與王相鬧得誓不兩立,想必淮東也欲除他而後快,眼下隻能去投淮西,但羅建、霍桐會做什麽選擇?

霍桐注意到鍾嶸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以及他身上透出來的淡淡殺氣,鍾嶸要是想降淮東,就不會與王仙兒從南線北逃,他自問憑個人武勇不是鍾嶸的對手,何況王仙兒消失過一陣子再進去,誰曉得他有沒有另外調兵來,心裏一歎:無論是投淮東還是投淮西,各有優劣,淮東得荊襄之捷,勢力將膨脹到極致,淮西怕是難與之匹敵,但正因為如此,他們投淮東,多半會立時給解去兵權,最多苟活性命罷了。淮西雖弱,但正因為淮西的弱,才可能重視他們這些降將……

當然,除去這些有的沒的,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一點不容忽視:

在厲山及淮山北麓外圍,淮東在隨州以及信陽隻有不到兩萬五千兵馬,特別是在信陽的鳳離軍一部還給淮西兵馬纏裹在中心(霍桐又不是清楚信陽孟家早就暗附淮東的事情);而淮西在董原的親自率領之下,從二十一日就有總數超過七萬的兵馬直撲淮山北脈而來;董原更親自精銳三萬有餘從二十二日起就進駐光山縣南境,離厲山不足九十裏。

他們要是降淮西,淮東暫時還奈何不了他們;他們要是降淮東,董原很可能不會給他們投降的機會,就直接帶兵從光山縣南進,打厲山,他們也不會有從淮山北麓將另三萬守寨兵馬收攏回來的機會!

霍桐這時候才想明白過來:董原從二十日起將信陽以及信陽以東的兵馬悉數南調,除了給汝州王陳芝虎讓路之外,就是要貼身纏住他們在厲山、在淮山北麓的兵馬,不給他們選擇降淮東的機會……

至少在表麵上,淮東與淮西都是大越之臣,董原是大越的樞密副使、河南招討使及淮西行營總管,這時也是奉旨進剿淮山,自然有受降隨州軍的權力。而他們降了淮西,在淮西為將,以後也就都是大越的將臣,要是以後淮東與淮西反目成仇,那也是以後的事情,眼下隻能顧得上眼前了。

想透這些,霍桐朝陳景榮行禮,說道:“承蒙淮西不棄,霍桐願為淮西效命!”

“投淮西是投,投淮東是投,但這狗賊絕不對留!”羅建抽出鐵鐧就要朝佟爾丹砸打去。

“慢著,”鍾嶸一把將羅建的右手抓住,喝道,“既然大家一起投淮西,佟爾丹就應該交給淮西處置!”

王仙兒、霍桐都曉得就此放了佟爾丹,很難對下麵的將吏交待,但佟爾丹刺死羅獻成,是幫他們掃清投降淮西的礙障,他們這時就殺死佟爾丹,豈不是絕了與北燕的恩情跟退路?再者,北燕與淮西在諸多事上有這麽多的默契,淮西就未必想殺了佟爾丹。

霍桐、王仙兒以及尹相商都看向陳景榮,見陳景榮都使眼色要留下佟爾丹的性命,都勸羅建:“已將兩名刺客當場擊斃,總要留個活口、交給淮西處置……”

佟爾丹過來充當死士,本做好行刺得手或失手都會給激怒的隨州軍將殺死的準備,沒想到胡宗國說他此行有驚無險的話真是應驗了。

陳景榮沒想到此行會因為佟爾丹的橫空出現變得如此順利,羅獻成已死,鍾嶸、羅建、霍桐、王仙兒整部投降,就能立時轉變為淮西的戰力,至少在眼前看來,要遠比得四五萬潰兵強得多,也更能消弱淮東戰後對淮西的威脅,也將徹底壓製淮西內部不同的聲音。

更重要的,葉濟羅榮派人刺殺羅獻成,使隨州軍投淮西、坐大淮西,有與淮西聯和之意。

淮東是強,地盤也多,但淮西三十萬兵馬在東線要防備在山東的葉濟多鏑,西線要防備退入關中的北燕西線兵馬,甚至連退入兩川的曹家也會對淮東會出防備之心,短時間之內,淮東對兵力陡然增強到十六七萬的淮西能有什麽威脅?

淮東再強,還能應對淮西與北燕以及曹家聯手?還不是一樣要對淮西、曹家繼續隱忍?

所以佟爾丹這人一定不能殺。

當然,淮西也不會放了佟爾丹,要放佟爾丹應該由朝廷那些主張議和的大臣來放。

淮西在壽州、濠州、泗州的民生已經得到極大的恢複,僅屯卒營田就高達一百五十萬畝,至少軍糧基本能自給自足——也正是如此,才越發覺得人力的重要。

淮西最初靠五萬屯卒營田墾種,後吸納流民進入營墾體係,學淮東使壽州、濠州境內的耕作在短短三年時間裏迅速恢複過來,但從南陽戰事之後,董原不得不抽調五萬屯卒編入營伍,營田在秋後就因勞動力的缺乏而大幅減產。

不要得到整部隨州軍的歸附,哪怕是為了五六萬青壯勞動力及其背後的家小,都值得淮西爭一爭。

五六萬青壯勞動力,就意味著能再多墾一百萬畝的屯田。

此時淮西周圍不缺地、不缺田,就缺人,就缺青壯勞動力。

隻要北燕提出議和,在朝廷的帝室官臣必然會大力擁護,淮西則可以趁勢能得到更多休養生息的時間,將來鹿死誰手,還不得而知呢!

想到這裏,陳景榮都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越發敬佩主公董原的英明決斷,竟然抓住稍縱即失的機會,給淮西贏得一條前程無限的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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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景榮與鍾嶸、王仙兒、霍桐、羅建議定投降事,即派人將其他將吏、特別有可能傾向淮東的那些將吏控製住,嚴格控製羅獻成遇刺身亡的消息走漏出去,以羅獻成的名令密令淮山北麓的諸寨守將來厲山,同時推舉鍾嶸為厲山守將,暫代諸將節製厲山的三萬兵馬,王仙兒、霍桐、羅建則隨陳景榮押著佟爾丹趕去光山見董原,表示投順之意,請董原從光山出兵,立即進入厲山,控製淮山北脈。

淮山之中,細雨不休,道狹路險,陳景榮也隻能跟著羅建、王仙兒、霍桐他們一起騎馬北行,在路上顛簸了半夜,佟爾丹給捆在馬背上,於二十五日午前進入董原在光山縣南境的大營。

說降隨州軍六萬兵馬,陳景榮也是額外的揚眉吐氣,心想古今謀臣,有他這般功績者也是屈指可數——想到會由此筆在青史留名,想到從此之後在淮西,可以將劉庭州、丁知儒壓在身上,怎麽叫陳景榮不極力克製著才不會失禁似的開杯大笑?

陳景榮將羅建、王仙兒、霍桐三人及佟爾丹安置在前壘營帳,他大步流星去董原大帳去見董原,掀開大簾進去。

看到董原與劉庭州及諸將都在,陳景榮哈哈大笑:“董帥,大喜啊,大喜啊!景榮要跟董帥稟報大喜啊!”

“無故喧嘩大帳,陳景榮你視我軍紀何在!”董原鐵青著臉嗬斥未通報就闖進來大聲報喜的陳景榮。

給董原迎頭怒斥,陳景榮就給打了一記悶棍,愣在那裏:董原派他潛去厲山說服,他此時趕來光山報喜,難道董原猜不到厲山隨州軍皆降?比起厲山六萬隨州軍皆降的大喜,他闖大帳的小過失又算個屁?

“景榮,你坐下。”劉庭州也臉色鐵青的叫陳景榮坐下,但脾氣比董原好一些,待陳景榮坐下,才告訴他,“孟畛、孟知祥早投了淮東,昨夜率信陽守軍隨寧則臣離開信陽了……”

“啊!”陳景榮乍聽這消息,就仿佛給雷擊了一下,乍跳起來,就仿佛椅子是布滿毒牙的釘板,咬得他渾身直打顫,一個踉蹌沒有站住,翻倒在地……

孟家與壽州心有不合,陳景榮與董原也早就明白,但想到信陽還是淮西治下,他們之前並不認為孟家有可能幹脆利落的徹底倒向淮東,更多的可能是騎牆觀望。

即使孟家投向淮東也不重要,畢竟在總兵力近九千人的信陽城守軍裏,有不少將領是董原安插進去的親信——要命的是,寧則臣帶著鳳離軍第一鎮師脅裹信陽守軍昨夜突然離開信陽,而董原安插在信陽守軍裏的親信甚至沒能向這邊通風報信,可以說寧則臣率鳳離軍與孟家脅裹信陽守軍離開信陽是淮東早就周密謀算好的事情!

說不定董原安插在信陽守軍裏的親信將領已經給清洗,那可是整整兩萬五千人、披甲精銳占了六成的強悍兵力啊,就這樣突然離開了信陽!

陳景榮翻倒在地,手撐地,腦子裏閃過一個地名,差一口血噴出去:“林縛此兒好狠毒!”見董原與劉庭州臉色鐵青,想來他們是早就明白了淮東的毒計,手足顫抖著問,“還來得及嗎?”

劉庭州欲哭無淚,搖頭說道:“淮東以輸糧西進為名,二十日就在信陽備下足以裝下三萬兵馬的船隻。我們才得到消息,已經耽擱了一夜;要是淮東再在北麵的驛站下暗手,我們派快馬傳訊都未必有他們行軍快……”

陳景榮從心裏感到刺骨的寒意,隻覺力氣在這瞬間給抽空:怎麽也沒有想到,隨州軍在淮山北脈的六萬兵馬竟然是淮東有意放出的餌,等著他們咬餌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