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繼續停留在二十一日。

在夕陽的照耀之下,曆經雙方多次爭奪之後的黃陂城,雖然沒有整體垮坍,但顯得額外的殘破,到處都給鮮血浸染的黯淡色澤以及給淮東重型拋石弩轟砸開的刺眼的枝狀痕跡。

雖說白河灘慘敗的消息還沒有傳出來,但羅獻義率兵馬援禮山、於今日清晨在隨州城東七十裏處駱店章家灣給柴山伏兵主力襲潰的消息,已在黃昏之時,傳入黃陂城裏。

禮山及駱店就在黃陂的正北方向不到兩百裏地處,中間隔著孝昌縣。

孝昌城位於大洪山、雙峰山兩座雄奇山係之間。

在葉濟羅榮的計劃裏,一旦鄂東防線支撐不住,諸部兵馬可以分散往孝昌、石城撤退,組成抵禦淮東軍進入荊襄腹地的第二道防線,故而羅獻成在孝昌駐有近萬兵馬。

不過缺乏足夠的物資支撐,石城、孝昌的後備防線,遠遠不足像淮東經營山陽、泗陽、泗口、雲梯關那般堅固得足以支撐徐泗外圍。

孝昌城距禮山城甚至不足七十裏地。

十九日夜,孫壯率部從禮山城南馳往樊城,就有消息傳到孝昌。孝昌守將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雖說二十日連夜派偵騎聯絡隨州,但為時已晚。

偵騎於午前返回,帶回羅獻義所部在駱店給擊潰的消息,孝昌守將才知道柴山、禮山皆降,淮東進入荊襄腹地的兵馬多得超過想象,而之前奇襲樊城的五千兵馬,僅僅是柴山伏兵一小部分。

關於柴山伏兵相對確切的消息,於午時才由孝昌守將派人馳報鳳山、鐵門、石城以及黃陂各地,黃陂是黃昏之時得知確切消息。

黃陂守軍雖然沒有立即崩潰,但是孫季常站在城頭,看著黃陂城外圍、在夕陽下如潮水一般緩慢湧來、堅定異常的淮東軍,心裏的恐懼也如潮水一波波的湧出來,怎麽按都按不下去……

孫季常不是蠢貨,他知道淮東軍選擇這個時機發起總攻,就是要在今夜將他們在白塔河、黃陂、熊家崗一線逾十一萬兵馬一舉擊潰。夜色會加劇守軍的崩潰跟混亂,在崩潰的撤退中,他們沒有可能形成有序的攔截兵力,將有助於淮東軍利用夜色掩護往縱深處穿插,一旦叫淮東軍主力戰卒在明天淩晨之前往北穿插四十裏、穿插到孝南一線,那他們在鄂東防線西翼可能有的最後反抗力量都會給徹底的絞殺得粉碎。

他們要想爭取一線生機、爭取撤往石城的機會,就必須扛住淮東軍的這一撥強攻。畢竟有孟安蟬率兩萬騎兵在,淮東軍的追擊不可能肆無忌憚。

但在夜色之下,孟安蟬的騎兵將會給撤退的兵馬卷入混亂之中,稍有判斷上的失誤,就有可能給淮東軍分割包圍,從而徹底喪失戰場上的主動權。

淮東軍的夜間作戰能力,早在燕南諸戰時,就得到充分的體現……

要想活命,就必須撐住淮東軍這一拔可能會持續到明天清晨才可能暫歇的攻勢……

但是,這可能嗎?

孫季常抑不住內心裏的恐懼,周遭諸將也都麵如死灰。

在樊城失陷的消息傳來之際,軍心雖有動搖,但畢竟還期待能有好消息傳來。

淮東在柴山伏兵出擊、切斷退路的消息,由孝昌守將派人傳來,信使馳到營壘前就崩潰似的將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嚷嚷出來。

雖說信使叫奢文莊以攪亂軍心的名義砍了腦袋,但這麽重大而惡劣的消息,即使沒有孝昌信使當眾嚷嚷出來,也是掩蓋不住了。眼下不僅全軍大小將領皆知,便是在普通兵卒之間,這一則消息來帶來的恐懼也如瘟疫一般漫延開來。

整體戰局沒有崩潰之時,將卒有作戰意誌,輕易不敢後撤,除了有勝利的期待外,更因為後麵有嚴峻的軍法盯著每一個人。誰不聽軍令而擅自撤退,軍法隊的砍刀從來都是不認人頭的。

而如今整個戰局即將崩潰,就連葉濟羅榮能不能逃脫都是未知數,誰他娘的還會去想軍法如山?

防線上將卒的心理這時候是異常脆弱的,也許普通兵卒是盲目的,但中下層將領都已經能明白後路給數萬淮東精銳切斷的後果會有多嚴重、有多麽令人絕望——要是有一人撐不住,哪怕是一個都卒長撐不住,先率部撤逃,都有可能引起整條防線的崩潰!

再有一個,即使撐到明天,誰能肯定孟安蟬就真的願意率騎兵給大家殿兵?

他們要麵對的不是別的,而是總數超過十萬的淮東精銳像虎狼一樣撲咬過來,在東線還有總數超過三萬的池州軍,孟安蟬必須要所部皆戰死沙城的覺悟,才有可能稍稍的擋一擋淮東軍的鐵流,給其他兵馬爭取兩到三天撤到石城的時間。

孟安蟬是這樣的人嗎?鍾嶸在鐵門山會先逃嗎?楊雄會在漢津堅撐到最後嗎?馬德魁會帶點種嗎?奢文莊這頭老狐狸是不是已經替自己安排好退路?

此刻,在孫季常的腦海裏盤旋不去:逃吧,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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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還懸掛在樹梢之上,離天黑還有一個時辰,從照湖山到接戰前壘,近十萬將卒展開,衣甲兵刃反射著夕陽,叫人以為麵對的是一座望不到邊際的海洋。

左承幕雖然不清楚胡文穆在荊州有沒有堅撐住,這時候也早就徹底明白荊州就是誘燕胡深入的餌,但這時候站在照湖山之上,看著淮東軍像鐵流一般往敵軍在白塔河-黃陂-熊家崗防線衝去,也深深的給震撼而血脈賁張:這才是有資格席卷天下的鐵軍洪流啊。

唯有對兵事了解越深,才越會給眼前鐵軍洪流所展示的絕對力量所迷惑、所震憾。

林縛在此之前不是沒有撕開敵軍防線的能力,但就是要等到敵軍最脆弱的時候撲出這致命的一擊,將叫敵人連掙紮的機會都不會有。

誘敵深入、瞞天過海、暗渡陳倉的計策,都叫林縛用到極致,試問天下誰還能與他匹敵?想到中原故土今生有望複見,左承幕也激動得熱淚盈眶。

左承幕雖心有赤誠,但也是煉就了鐵石心腸,理解比起驅除胡虜、收複中原的偉業,荊州被當成誘餌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要不是行此計,戰事拖延下來,還不曉得會有多少萬人喪命於戰禍離亂之中。

這一刻,左承幕叫淮東展示出來的軍事力量所深深折服。

能締造、掌握這一支強大軍力的人,無疑都是千古以來屈指可數的英雄之輩,相比較之下,元氏帝室那些無能子孫,顯得滑稽、可笑……

傅青河站在左承幕的身側,對左承幕此時的熱淚盈眶,倒沒有十分的意外。對於左承幕這般赤誠還在的大臣,你能殺了他,但不要想憑借簡單的陰謀詭計能折服他,能叫他心折的唯是等同於收複河山、重鑄帝國的壯烈偉業。

看著十萬鐵軍一起向敵軍防線發動最後的總攻,傅青河、宋浮、高宗庭、敖滄海等人都難抑心裏的激動:收複荊襄才是第一步,但邁出這一步,就意味著淮東就已經徹底掌握了南北戰局的主動權,收複中原將是遲早的事情。

大勢已成,任何橫擋在這一大勢偉業之前的宵小遲早都會給無情的碾殺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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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虜南侵,山河零亂,多少故土成荒塚,多少人妻離子散,多少白骨遺落荒野,多少望河山破碎白了頭,”林縛站在點將高台之上,憑欄而立,對台前的將卒振聲呐喊,“又試問有多少人甘在胡虜馬前驅為走狗,戮殺同胞?曉蝓全軍將卒知悉:國仇家恨今日始能償,諸將卒殺敵寇需奮力……”

林縛又手力的捶打橫欄,一字一頓的再重複道:“國仇家恨今日始能償,諸將卒殺敵寇需奮力!”

“國仇家恨今日始能償,諸將卒殺敵寇需奮力……”便如一道道聲浪,從照湖山迅速往白塔河、長軒嶺等前陣軍中傳去。

“擂鼓、進擊。”林縛揮手下達總攻軍令。

點將台之前,數十樽戰鼓聞令立即擂響,擂鼓將卒皆赤、裸上身,要全身的力氣使將出來,將戰鼓擂動如春雷在大地上滾動。

數十親衛扈騎將猩紅的戰旗扛在肩頭,往已經進入戰場的各軍打馬馳去,傳達總攻的軍令。

這一刻,陳漬也忍不住嘴幹舌燥,吐一口唾沫在手潤一潤手心,待親衛扈騎馳馬近前,揮舞令旗,聲嘶力竭的嘶喊:“傳樞密使令,著你部立即進擊,殺敵!國仇家恨今日始得償,諸將卒殺敵寇需奮力!”

“進擊!”陳漬拔出腰間的佩刀,往前揮刀,做出進擊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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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軒嶺主將為張苟。

黃陂城正麵的主將為虞文澄。

白塔河正麵的主將為陳漬。

白塔河位於黃陂與漢津之間,隻要切進防線,就能將大部分黃陂敵軍都隔斷在右翼,防備他們往漢水逃亡,也是直取石城最快的進發陣地。

在白塔河防線正麵,陳漬為第一波進攻主力,另外,趙虎率江寧禁營及水營上岸兵馬合編的兩萬在其後列陣。

待著陳漬所部將白塔河防線撕開,趙虎就率部隨其後縱深處進擊。

張季恒所部及周普所率騎營第一旅給林縛留在照湖,作為戰略總預備隊。

隻有以最快的速度,將漢水東岸的敵軍撕成粉碎,林縛率在鄂東的淮東軍主力才有機會去追殲漢水西岸的燕胡兵馬。在漢水西岸的燕胡兵馬,才是其西線的真正主力,也是在中原真正大肆屠戮、欠下滔天血債的罪魁禍首。

當羅文虎為三十架精鐵鑄造的床弩而感慨不已的時候,不知道他看到此時在白塔河正麵的淮東軍步陣展開來之後有六百架精鐵鑄造的床弩由騾馬牽引進入前陣、進入白塔河前的空地,會有什麽心情?而白塔河防線之後的柵營敵軍看到這六百架精鐵鑄造的床弩在夕陽照耀下,閃耀著懾人的光芒,會有怎樣的心情?

床弩基架用精鐵鑄造,結構更堅固,弩箭射出的穩定性、準確性更高。由騾馬牽製,精鐵所鑄的車輪可以隨步卒在野地裏強行軍追敵。敵軍打反擊時,床弩無需撤出,可以在陣前形成封鎖敵軍反擊的障礙帶,即使弩身在戰事裏毀損,隻要有配件,修複也容易、快速,更能很方便的改造成小型輜車,拖運傷員及物資。

精鐵鑄造床弩,有這麽多的好處,唯有的壞處就是消耗精鐵量驚人。一架床弩基礎重愈四百斤,六百架精鐵床弩就要耗用二三十萬斤精鐵。且不說整體鑄造的難度,便是二三十萬斤精鐵就是戰前江寧工部鐵廠一年的總產量。

絞弦聲哢哢的響起,密集得就仿佛春後的細雨。

六百架床弩分兩列錯開擺放、集中在不到四百步的狹窄戰線上,淮東軍以往都沒有如此密集的將這麽多的床弩投入一個局部戰場之上。

六百支精鐵鑄就的弩頭,泛著奪命的光芒,裝入弩槽。

防線裏的守軍似乎嗅到那致命的威脅,有意作最後的掙紮,從柵營放下吊橋,想反攻衝擊弩陣。就見弩陣側翼的軍令官手裏令旗揮下,六百支巨弩破空的聲音一時間幾乎要將耳膜撕碎,呼嘯裏的寒風充盈著鬼哭狼嚎的尖銳刺響,往當麵的敵營柵牆遮閉而去。

柵牆之前的守兵看著巨弩破空而來,仿佛巨大的烏雲遮蓋來,都忘卻轉身逃走,就看著身體給巨弩破開大洞。巨弩破空射來的力量是如此之大,數十支、上百支巨弩同時射中,一段柵牆轟然倒塌。

給弩箭群遮覆的這一段柵牆,其上以及藏身柵牆之後等著補上柵牆防守的近兩百守兵,就在眨眼間的工夫內,就全軍覆滅。

有些人沒有立時死去,或肩膀、或大腿,或胸腹叫巨弩洞穿,或整個人給釘柵牆上抽搐掙紮,那絕望的嚎叫,衝擊著周圍守軍的心頭,加劇他們心裏的恐懼。那些將要派去反擊淮東軍弩陣的守兵,恐懼更甚,驚惶往身後的將領看去,希望他能收回成命,帶著大家逃離眼前的死亡地帶。

床弩很快重新上絞弦裝箭,對白塔河正麵的防線形成第二撥攻擊,這一擊專門封射守軍欲出柵營反擊的長壕吊橋。

那些在壕橋前擁堵在吊橋前準備進擊的守軍有千餘人,給弩箭覆蓋後,就像會打塌一大隻角,近四百人給直接釘殺在吊橋後的空地上。更有甚者有三四人同時給一支弩箭洞穿,如此殘酷的廝殺,頓時叫餘者崩潰,完全不顧軍法隊的壓製往後逃跑以避開給弩箭封射的死亡地帶。

敵軍的反擊通道不止一處,但出柵營越過白塔河向淮東軍隊發動反擊的兩股敵軍看上去那樣的單薄、那樣的可憐。

陳漬站在觀望整個戰場的巢車之上,對出柵營反擊的敵軍未予理會,前陣隻有旅將李白刀派出甲卒上前攔截,將其堅決的殺潰。

陳漬要整體指揮在白塔河之前展開的兩萬淮東精銳,有序的、平緩的,向前推進。利用床弩、蠍子弩,將河對岸柵牆之上的守兵壓製住,利用鐵甲輜車,掩護己方的弓弩手接近白塔河之前,將更密集、範圍更廣的箭雨射入敵營。將數十座壕橋車推下白塔河,形成直接逼近到柵牆之前的通道,再接著洞屋車、衝車跟上去,破開柵牆,或者直接將折疊梯車直接從白塔河南岸搭到北岸柵牆上,形成直接攻入白塔河北岸的進兵缺口,以堅決的、無法撼動的決心,將白塔河正麵的防線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