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則臣派信使進潢川告之淮東通盤戰略,自此柴山伏兵的全貌在董原及淮西諸人麵前展開。
其時督糧進潢川城與董原匯合的劉庭州震立當場、半晌無語。
董原在靜室獨坐了近一個時辰,待他從靜室走出來之間,也未與劉庭州商議,便擅斷獨行,直接使帳前書記官記錄他的命令:“光山、息縣諸城,接令之時,即刻全軍動員,調派所有兵馬及隨軍民夫沿石堰河南下,進逼於石堰河上遊的隨州軍東線諸寨;著正陽城以南的分布於淮水最上遊兩岸、桐柏山西麓的平昌、上梁、月河諸寨兵馬以及高梁店元歸政所部,除肖魁安率正陽守軍監視確山之敵外,其餘悉數放棄當下的防壘即刻沿古渚溪南下,進擊隨州軍在桐柏山與淮山之交的西翼防線,著肖魁安率本部嚴謹淮河北岸正陽等城……”
淮西行營記室參軍王沐提筆錄寫軍令,刷刷寫就數百言,又提筆點紙複看一遍,校正錯漏,將軍令草稿拿給董原複看;董原看過無語,遞給劉庭州:“庭州,你看這麽著可好?”
雖說過去一個時辰,劉庭州還沒有能完全消化淮東駐廬州兵馬已潛入荊襄腹地並於十八日夜拿樊城這個事實——荊襄會戰大捷即日可期,董原將手裏能趕得上趟的兵馬都調動起來壓到淮山北麓,說是擴大戰果也好、爭奪戰果也好,劉庭州下意識的都沒有覺有什麽問題。
劉庭州接過王沐草擬的手稿,也是看文間有些錯漏,看了一遍,遞給董原,說道:“招討使思慮甚周,下官覺得沒有不當之處……”
“那便抄寫用印,派快騎馳往諸軍傳命。”
董原使將手稿丟給王沐等文抄錄數份,坐在長案之前親自簽押用印,又用軍令替給劉庭州副簽——劉庭州也沒有疑心,董原作為行營總管、招討使,攬有軍權,他也沒有監軍的名份,軍令他副簽就可以,也不需要正式用印,當即提筆蘸墨署上姓名。
見董原也沒有討論淮東軍究竟如何在柴山設下伏兵之意,劉庭州見天色不早,他還要去看糧秣裝卸之事,便先離開董原的大帳。
推門而走,劉庭州才邁開兩步,才意識到不對勁,下意識的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但木已成舟,想將軍令上副簽的姓名塗掉也不可能,抬頭看了看西天的暮色晚霞,苦笑一下,繼續往糧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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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山,西依桐柏山,為中原之腹地、豫鄂之咽喉,城東南六裏有確山為名,陳芝虎的確山大營就紮在確山殘城與確山之間,以牽製南麵淮西駐正陽的肖魁安所部以及西麵駐渦水一線的陶春所部。
柴山押糧兵馬偷襲樊城的消息,先由守將普阿馬派人通報北麵的南陽諸城,其時沒有將問題說得太嚴重。普阿馬戰死之後,樊城及城南橋渡區整個的失守,樊城實際就控製在淮東軍的手裏,阿濟格一直到十九日淩晨,才成功派出信騎繞過樊城,往新野、南陽、泌陽以及舞陽方向通告具體的敵情。
給這一耽擱,陳芝虎在確山大營一直拖到二十日午時,才知道樊城在淮東五千伏兵偷襲之下、大意失陷的消息。
隨陳芝虎在確山的高義以及在舞陽的冷子霖,都以為當如阿濟格所請,從舞陽直接派出援軍到樊城與其他兵馬匯合後,再奪回樊城,恢複糧道,然而陳芝虎派出信騎,要冷子霖在舞陽按兵不動,到確山來見他。
從舞陽到確山有一百五十裏,信騎馳騁一來一回就耽擱了大半天時間,冷子霖趕到確山大營,已經是二十一日淩晨。
確山大營裏營火四照,看營帳內的情形,似乎正進行作戰前的動員,冷子霖絲毫不解,隻能先進大帳去見汝州王陳芝虎。
一百五十裏地一力沒歇勁的跑下來,光冷子霖跨下乘馬就跑蹶了兩匹,冷子霖對陳芝虎按兵不動的決定頗為不解,甚是疑惑,甚至還有抵觸情緒,走進陳芝虎的大帳,氣喘籲籲的將兜鍪解開,扯開襟甲,看著長案有一盞溫茶,拿起來一軲轆喝下去,甕著聲音就問:“虎帥,樊城軍情告急,諸城接信都當火速馳速,確山這邊一時趕不及,隻有我從舞陽率軍過去。虎帥召我來確山議事,有什麽事情不能直接下令示下?這一來一回,少說要耽擱一天。”
“你坐下。”陳芝虎抬頭瞥了冷子霖一眼,沉著聲音叫他坐下,眼睛又繼續盯回地圖。
冷子霖叫陳芝虎一口堵住,便悶聲坐下。
這時候高義推門走進來,冷子霖抬頭看去,欲問到底是什麽回事,要演哪出事?
陳芝虎抬頭問高義:“去正陽的探馬回來沒有,在正陽的淮西有什麽動向……”
“正陽肖魁安那邊還沒有動靜,不過我已派四支百騎隊繞入正陽往平昌、月河一線刺入,天亮應該能有回應……”高義說道。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冷子霖一頭霧水。
“蠢貨。”陳芝虎不屑的罵了冷子霖一句,卻無意替他解惑,繼續盯著地圖,似乎眼睛要扣進地圖裏去。
高義走過來,壓著聲音跟冷子霖解釋,說道:“虎帥以為淮東用伏兵不會如此粗漏……”
“不會如此粗漏,是什麽意思,”冷子霖問道,“難道淮東在偷襲樊城之外還藏有後手?”
“如今高宗庭為林縛的謀臣,”高義說道,“你又不是不曉得高宗庭的厲害!再者,林縛在淮泗收紅襖女,其厲害之處,你又不是沒見識過,我也懷疑淮東藏著更厲害、更要命的後手啊!”
冷子霖怔立當場,意識他在舞陽確實想得太淺。
崇觀十二年,劉妙貞率淮陽軍殘部幾乎要給他們圍殲,而林縛利用孫壯這個暗子棄宿豫打開缺口,縱劉妙貞東逃——事後林縛假模假樣的削去孫壯的將職,然而接下來事情的演變叫人瞠目結舌,劉妙貞不僅率淮陽軍投淮東,劉妙貞本人還嫁於林縛為妾。
多聽說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典故,能聽幾回“得了夫人又得兵”的暢快事。
對淮東來說,自然是暢快之極,但陳芝虎、高義、冷子霖等人為此窩囊之極——且不說收劉妙貞背後是不是高宗庭獻策,但整個的都說明淮東的用計之妙,堪稱顛峰。
淮東這些年來迅速崛起,如今又奉天子以令不臣,占得半壁江山,又是易相予的?
“後手會是什麽?”冷子霖問道,“淮東在荊襄腹地還有伏兵?”
“不是另有伏兵的問題,而是從南陽失陷起,整個的怕是都演變成淮東誘敵深入的謀略……”陳芝虎這時才抬起頭,用異常沙啞的聲音說道,他臉上有一道長疤,在燈火照射下顯然額外的猙獰,指著地圖,要高義、冷子霖走到近前細看。
在地圖之前,陳芝虎將他所疑的幾點個關鍵點都標注出來,在樊城之外,在荊襄腹地下一個關鍵點就是隨州。
冷子霖也瞬間想明白過來疑點在哪裏:淮東伏兵即然能扮成柴山押糧兵馬不露聲音的接近樊城,為何不襲隨州?
這一切似乎都表明淮東所藏的後手足以強攻下隨州……
冷子霖這才明白虎帥為什麽會命令四支百人騎隊從正陽防線刺入信陽腹地去,淮東真若藏有硬攻隨州的後手,淮西在信陽的兵馬部署必然會很快有變化。他們派百人騎隊刺進去,看到淮西在信陽兵馬在部署上的變化與反應,就多少能佐證猜測,這也是最快驗證猜測的手段——不然等隨州失陷的消息傳過來,再做應變,雖說也隻會慢一兩天,但什麽都遲了。
“倘若,”冷子霖背脊發寒的問道,“倘若棄南陽不援真為淮東誘敵之策,當如何是好?”
“你心裏又生懼了不成?”陳芝虎抬頭看了冷子霖一眼,眼光如電,直似要刺入冷子霖的心中。
冷子霖避開陳芝虎如電芒的眼神,振了振神色,說道:“隨帥虎這些年,該有風光都享受過了,死而何懼?”
“虎帥,你以為董原會讓道嗎?”高義問道。
“不好說,”陳芝虎搖了搖,說道,“我問明天就會知道……”
聽得高義與陳芝虎議起董原讓道一事,冷子霖目光又移到地圖上。
確山位於桐柏山東麓,南麵隔著肖魁安所守的正陽縣,要是董原讓道,叫他們可以直接從正陽境內穿過,就可以走桐柏山中麓的穀道進入泌陽境內——這是確山兵馬進入南陽盆地最便捷、最快的通道。
否則的話,要向沿桐柏山東麓先往北走,到舞陽之後,再繞到桐柏山西麓經方城南下南陽盆地,要多繞走四百多裏地。
換作別時,四百多裏地算不上什麽,急行軍也就四五天的時間,但是在這當兒,四五天的時間就足以決定徹底的決定荊襄戰局了。
冷子霖這才明白為何他剛才馳入確山大營時,看到大營一副即將開拔的樣子,原來虎帥是想率確山大營的兵馬主力直接去援樊城,而不是僅僅隻派在舞陽的那點兵馬去援。
冷子霖當夜便在大帳裏與陳芝虎、高義一起推算戰局,差不多天濛濛亮時,便有探馬帶回來進一步的消息:“除肖魁安率一萬餘兵馬守禦正陽城沒有動靜外,淮西在桐柏山西麓諸寨的兵馬,都有集結待發的跡象!”
“好。”陳芝虎捏緊拳頭,蹙著眉頭正欲傳令,高義小翼的問道:“虎帥,要是董原集結兵馬不是南下,而是往確山大營打來,怎辦?”
“那便與其戰!”陳芝虎說道,“有何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