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和丹青生接劍後,正欲比試。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也會使劍,他也是梅莊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親自出手。”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劍法著實了得,而在梅莊隻是家人身分,縱然輸了,也無損梅莊令名,一試之下,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隻須梅莊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是我們輸了,也不一定是四位莊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風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
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一拋,笑道:“你如輸了,罰你去吐魯番運酒。”丁堅躬身接住長劍,轉身向令狐衝道:“丁某領教風爺的劍法。”刷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衝當下也欲拔劍出鞘。林昊卻是擋了一下。說道:“這位風兄,今天你可是正主。這位丁兄號稱一字電劍,想必速度是奇快的。在下於快劍一道鑽研甚久,卻無法想象天下間的劍法到底能有多快,這場比試還請風兄讓給我吧。”令狐衝看了梅莊幾位一眼,發現對方神色不定,但還是點頭就答應了林昊。梅莊那幾位也想看看這西域來的年輕公子有什麽本事。
林昊卻是不接令狐衝的劍,緩緩拔出了自己那把白玉劍。劍光淩厲,可眾人一看卻十分詫異。你道為何,這劍居然未開封。
丁堅一看,恍然道:“果然如此。相傳當年華山風清揚前輩為劍法天下第一。可卻從來沒人說那位的劍法不如風清揚。隻是那位性格乖戾,不見外人。二十年前便已經封劍隱居,這情人,相思二劍,也隨即絕跡江湖,沒想到今日居然能再見。丁堅今日就放肆了。還請林少俠賜教。”
林昊脫去劍鞘放在石幾之上,說道:“三位莊主,丁兄,咱們是印證劍法,可不得較量內力。否則這劍我看還是不比的好,否則我一失手,就會見血的。”令狐衝知道林昊劍意中殺氣太重,隻要出劍,必然見血。他問過林昊很多回,林昊自己也不知道,或許這劍奪命之說,確實是為殺而創的。梅莊幾人卻不怎麽想,還當是林昊狂妄,可見他那把白玉相思劍,也覺得年輕氣盛,師出名門,也有狂妄的資格。
黑白子道:“那自然是點到為止。”令狐衝道:“林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熟者勝,粗疏者敗。你的內功,可是比我們華山紫霞神功還神奇,你若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輸了。”
林昊點點頭,本來我就是來打醬油的,隻是看到你們比試,想想自己,以前找令狐衝比試,他優勢太大。現在找令狐衝,不使全力贏不了,使全力,卻怕傷了令狐衝。縮手縮腳的自己也難受,後來幹脆就不找令狐衝比試了。好不容易現在有個丁堅讓自己虐一下,怎麽能放過?便道:“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
向問天道:“咱們來到梅莊,實出於一片至誠,林兄弟若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你天山派‘純陽神功’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武林中眾所周知。林兄弟,你站在我這兩隻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他說了這幾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隻見地下兩塊青磚之上,分別出現了一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潛運內力,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彩:“好功夫!”眼見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碎粉,兩個足印又一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內力驚人,實非自己所及。丹青生等隻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深意。
林昊自然明白,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他內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於過招之時便決不敢行使內力,以免自取其辱。
再者,他似乎也想看看我本事多少,故意刁難我嗎?也好,讓你看看少爺我的本事,也好為將來早做打算。
丁堅聽向問天要林昊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劍,顯然對自己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隻消能和這人鬥個平手,便已為孤山梅莊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莊,甘為廝役,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斂殆盡了。
令林昊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丁堅道:“有僭了!”長劍橫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是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莊歸隱十餘年,當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有擱下。這“一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隻因對手眼盲,聽聲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但這一字電劍隻出得一招,林昊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並不急於進攻,隻是長劍連劃,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林昊神馳目眩之餘,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他使到第五招時,林昊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當下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衝的劍鋒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衝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莊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隻一遲疑,丁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去。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間,林昊手腕輕輕一轉,劍鋒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麵之上,竟然絲毫無損。丁堅一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隻手掌,此腕一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林少俠劍下留情。”
林昊躬身還禮,說道:“承讓了。”奪命十三劍除卻殺意凜然,最重尋敵破綻,牽引之下,十三劍後,避無可避,隻能硬接這奪命第十四劍。隻是林昊自出道以來,仗著內力深厚,與敵人硬拚,卻還未遇到能接下十三劍之人。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林昊長劍這麽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斟滿了一杯酒,說道:“林小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林昊微微一下,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林昊杯中斟滿,說道:“林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
林昊道:“那是碰巧,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杯酒。”林昊笑道:“唉,那可不行,你沒看這位風大哥已經等久了嗎?我這配角也該讓位了。”
剛才林昊劍法精妙,眾人都見了,當下意思卻說劍法不如令狐衝,那這黃臉的令狐衝劍法又該是如何神奇。
丹青生將酒杯放在石幾上,從丁堅手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這裏有一杯酒,咱倆誰書了誰喝。”令狐衝一笑:“當然是我輸了。”說完卻是要拿過酒杯。
令狐衝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筆法固然淩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倘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麽破綻必多。”
酒已經喝了,劍也在在鞘上,當即躬身說道:“四莊主,請你多多容讓。”
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
令狐衝道:“遵命!”長劍一起,挺劍便向他肩頭刺出。這一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中決不能有這麽一招。
丹青生愕然道:“那算甚麽?”他既知令狐衝是華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豈知這一劍之出,渾不是這麽一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甚至不是劍法。令狐衝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靈飄忽,令人無從捉摸。是以令狐衝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倘若出劍擋架,實不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隻得退了兩步相避。
林昊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然暗讚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三人既敢來梅莊挑戰,倘若連梅莊的一名仆役也鬥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被令狐衝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立即踏上兩步。令狐衝長劍跟著刺出,這一次刺向他左脅,仍是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自己右脅之下,此處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後縱開了丈許。
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的又撲了上來,連人帶劍,向令狐衝疾刺,勢道甚是威猛。
令狐衝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那麽右肘先已被對方削了下來。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長劍刺向地下,借著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個筋鬥翻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實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寸,如果這個筋鬥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牆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饒是如此,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
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嗬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令狐衝麵門。令狐衝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不錯分毫,其實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徑行貫注於劍尖,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隻聽得一聲輕響,他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衝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叫道:“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衝,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淩厲,對方倘若不察,自己一個收手不住,隻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衝應道:“是!”長劍倒挑,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衝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隻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向後躍起,已在丈許之外。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個光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令狐衝身前移去。這幾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淩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
令狐衝長劍伸出,從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大,立時便向令狐衝湧去。令狐衝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急躍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須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衝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
令狐衝以簡禦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用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石幾之上,跟著嗆啷一聲響,幾上酒杯震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個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一十六招,令狐衝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法之高,實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衝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
令狐衝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七劍都是多餘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
令狐衝笑道:“四莊主風度高極,酒量也是一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眼見他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灑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的風度,向問天和令狐衝都不禁為之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