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如看著座上意氣風發的君斯恨,麵上卻是微微現出不屑的神情。座中諸人都麵向這君斯恨,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隻韋如斜歪在座上,皙白細長的手指繞著酒杯邊沿輕輕地一圈一圈地轉,仿佛這是什麽十分好玩的遊戲,身上卻是掩不住的落寞氣息。韋如這樣,在座中諸人之間立刻顯得極為突出,君斯恨目光瞥到,立刻笑吟吟輕舉手中酒杯道:“這位,恐怕就是狐族的四公子吧?聽說最近也入了咱們元丘大軍,來,君某這裏敬你一杯,算是歡迎四公子加入咱們。”君斯恨一語說完,座中不少將士都是哄然響應。韋如卻是寥寥地,仍坐在座位上,也不理哥哥韋先遞給自己的眼色,隻懶懶一舉杯,遙遙應道:“謝君公子。”說罷仰頭一飲而盡,麵上猶現出意猶未盡的神情,立刻又給自己斟了一盞,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起來。
其他將士見他這般倨傲,麵上不由顯出不滿之意,但顧念他是韋焉的弟弟,也就都不作聲,隻在偷偷暗自腹誹。其實當日韋如歸了元丘軍,元丘軍不少人也是心有疑慮的,畢竟韋如曾經和韋焉鬧成那樣,他們元丘軍都是有目共睹的,他韋如又曾經那麽賣命地幫助王朝軍,現在這麽一號人歸了元丘軍,他們心中怎麽能沒有想法。可現在這元丘軍是韋焉的,她沒有二話,這元丘軍上下哪裏敢有異議?
韋焉諳於人情,怎麽會看不出座上諸將士的想法,因而款款起身,遙向君斯恨一舉杯,又向著場中其他人一一致意道:“眾位莫怪,我四弟初來乍到,難免怠慢,還望各位見諒。既然大計已定,就請各位舉杯,咱們預祝這次馬到成功,也借著這杯酒為君公子接風洗塵!”她聲音本就媚,此刻加意說來,更是讓座中諸人渾身酥麻,韋焉眼波流轉之處更是讓那些元丘將士們目眩神迷,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君斯恨卻在心裏暗自叫一聲好,這韋焉的魅惑之術卻是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了。
君斯恨這樣想著,麵上卻微微笑著,舉杯遙一致意,接著便一飲而盡。與這樣的人共事,肯定會極為有趣。
秦策從沒這樣擔憂過,從他從軍以來,每一次戰役,他都是最自信昂揚的一個。可今天這一戰,他卻有些拿不準了。襄南軍雖然得了數天的休養生息,可始終被元丘軍困得死死的,沒有發出一點求援信號。襄南軍幾經打擊,又一次次聽說求援未成,各個心裏都揣了一麵小鼓。形勢再險惡,他秦策都不懼,他身邊的戰士也都不懼,可這樣一次次的失望,即使是身經百戰的將士們也不免士氣低沉。這樣的情況是最可怕的,恐怕元丘軍打得就是這張牌,將襄南軍圍困數日卻不見動作,將襄南軍的士氣一點點耗盡以後再突然來襲。再堅韌的兵士恐怕也經不住這麽一下。因而秦策看著貌似是傾巢而出的元丘軍們,眉頭越皺越深,然而手中的劍卻是不斷起落,無數人在他身邊倒下,不斷的有鮮血飛濺到他的臉上,秦策卻是全然不顧,他隻知道,這一刻恐怕是襄南軍生死存亡的一刻了。
無數的元丘兵士雪湧一般衝上來,像蚊虻一樣叮上來,襄南兵士便在這一片雪湧一般的人群中衝殺、掙紮……他們像是跌入水中的將要溺水的人,沒了任何依憑,隻憑著本能地感覺衝殺掙紮。也許他們心中也覺出了這恐怕是最後一搏,但是哪怕戰都到最後一秒,這些兵士們也絕沒有投降的念頭,仿佛在戰場上,隻有戰死是唯一歸宿。
韋焉在一旁的高地上俯視著腳下衝殺的兩方兵士,胸中感慨萬千。她一直以來都憋著一口氣,想要把襄南軍拿下,因為有那個人在。那個人是她這輩子最深的痛,她從沒料到會被自己最愛的人出賣。可是眼下元丘軍衝嘯而去,襄南軍雖然是奮力抵抗,可韋焉看得出,他們一開始就落了下風,並且隻是在苦苦支撐而已。沒有援軍,等待他們的,隻有一個結局。可是一念到此,韋焉心中卻忽然有些空落落的,若此役真的勝了,若那人真的沒了……她在這世上存在的理由又是什麽呢?她本是為了複仇而重生,此刻大仇將報,韋焉卻忽然有一種深深的悵惘。一種失卻對手的落寞。也許,從戴方平出賣她的那天起,她的生涯,就隻餘寂寞。
韋焉望向遠處,那裏有一顆星閃閃爍爍,仿佛戴方平的眼睛,透過幾十年的光陰煙雲,灼灼注視著她。那目光仿佛又回到了他們初遇時的溫情,韋焉看著看著不由深深歎氣,若是隻如初見,該有多好!
戴方平此刻正眯眼打量著洶湧而來的元丘兵士,他結了陣,守著襄南軍營的傷員們。遠處人聲沸騰,戴方平知道那是將士們在以自己的生命在衝殺博爭。他們這樣是為完成自己的使命,也為襄南父老爭取那萬中有一的救援機會。寒風吹動戴方平的鬢發,戴方平的耳中將士們的衝殺聲漸漸遠去,他端坐如磐石,鼻息漸歸平穩,人漸漸入定。他現在需要的是專心,然而空中的一顆寒星閃過,戴方平的思緒卻忽然又被牽去了元丘軍頭次偷襲的那一天,那天的韋焉一身黑衣,長發飛揚,手中長刀刀刀狠厲,然而長刀再寒利也比不過韋焉那時的目光。當時他看到韋焉時的震驚,恐怕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他沒想到可以再見到她。本以為今生是無緣再會,然而他萬念俱熄之時,卻竟然讓他再次見到她。然而年華已逝,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他不是不明白她眸中的恨意。當年師叔以他的名義誘韋焉前來,生生將韋焉打至魂飛湮滅。當年他心中有多痛,想來今天韋焉對他就有多恨。雖然自那以後他便辭去了朝中門中一切事務,可每每想到韋焉遭此慘禍,戴方平總是忍不住地悲從中來。每年韋焉忌日,戴方平總是會大醉一場,仿佛藉著醉意才可以再見到那夢中時時出現的麵龐。那麵龐那麽熟悉,又那麽陌生,他有時從夢中驚醒,竟然會忽然想不起她的模樣,每每這個時候他總是急出一身的汗。她什麽都沒留給他,連著最後一點的記憶他都握不住的話,他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也隻有在喝醉以後,才能消逝他心中那此生都無法彌補的遺憾,才能讓他淡忘這日子,是韋焉離開他的日子。可他萬萬沒想到他和韋焉今生還能再見,然而一見之下,他倒寧願二人沒有重逢。韋焉再不是原來的韋焉,他也不是原來的戴方平。一切都不同了。韋焉現在恨他入骨,他心中追想的卻是那時的韋焉。他有時都覺得好笑,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他想見時,讓他們死生相離。他漸漸平靜以後,卻忽然讓他們重逢。戴方平念及此不由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切終是命啊。
戴方平心中悵惘著,不由地又抬頭望一眼遠處的戰場,卻見得襄南軍不時後退,卻是離他所在的地方越來越近了。身後的傷員們早已經摩拳擦掌,即便這些人傷重得根本不能起身,那些但凡可以動的了的人,早已經奔赴戰場。他們這些人忽然恨自己怎麽就沒再傷得重些,直接走了也不至於成了大家的拖累。戴方平豈能覺不出身後人的想法,他目光望著遠處,忽然緩緩起身。自遇到韋焉,他下定決心不會與她正麵相抗。然而看她今天這陣勢,恐怕是要將襄南軍營趕盡殺絕才肯罷休。這樣的境況,他還由此守著心中的那一點私念,恐怕是說不過去了。
戴方平這樣想著,忽然豁然起身。雙手捏個劍訣,人轉瞬已身處衝殺軍陣之間。戴方平若仙人飛臨,一雙袍袖仿佛無限寬大,看起來輕柔難抗外物,卻偏偏接連揮遠了數名元丘兵士,將在那裏苦苦衝殺的襄南兵士瞬間解救出來。這些滿臉是血的小夥子們,隻來得及像戴方平點點頭,便又呼喝著,衝上前去,和元丘兵士衝殺在一起。戴方平看著,心中不由隱隱有一股悲壯之氣。他接連擊退了數股元丘兵士,將被元丘軍分散開來的襄南兵士又向一起聚了聚,身子不由地又站在了這些人前麵。腦中忽然就現出年輕人時征戰的場麵,那種熱血、那種激情,自雲遊以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經曆過這種感覺了。
韋焉在高地上站著,看著元丘軍越戰越勇,目光不由地悠遠,想起了杳渺的往事,卻在不經意回神時忽然發現,人群中忽然出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那身影飄忽難測卻偏偏透著沉穩。幾招就將周圍的元丘軍擊殺殆盡,韋焉的眼睛不由地眯了起來,這個身影太過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