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唐城靠近,卻見以吝嗇聞名青姚村的酒館老板姚承啟,瘋了一般挑開布簾衝進了大街,一手揮舞著髒兮兮的抹布,一邊裂開大嘴巴高喊:“神仙收徒啦!神仙收徒啦!”

“神仙收徒?”唐城嚇了一跳,隨即便是心中一喜,三步並作兩步,一頭鑽進了青姚村唯一的酒館中。

胖和尚大馬金刀的坐在桌前,一個體形纖細的女孩正在為他斟酒。女孩姿容嬌俏,紅色的長裙直垂落地,更襯的女孩肌膚勝雪。如果說姚仙兒風姿秀雅似空穀幽蘭,那麽這個女孩就是即將綻放的華貴牡丹。

店裏自釀的黃酒稱不上美味,但這酒館的生意從來不差。隻是不知,在這個酒店裏飲酒的漢子當中,有多少人是衝著甄瑤來的?

甄瑤當然不是姚承啟的女兒,沒有誰會叫自己的閨女在外拋頭露麵。甄瑤是姚承啟的嫡親外甥女,自幼父母雙亡,被本家的族人罵做克死父母的妖星,無人照顧,隻得寄居在舅舅家中。

姚承啟夫婦婚後多年,從無一兒半女,甄瑤算是他們夫婦唯一的後人,指著她養老送終,對她倒是稱得上算照顧有加。可好景不長,自從三年前姚承啟添了一個大胖小子之後,甄瑤的待遇便急轉直下。最終,不得不到這酒館中當壚賣酒,操此賤業。

唐城父子倆聽說之後,很是為甄瑤可惜。不過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種家長裏短的事情本就不是外人可以說三道四的,唐城也隻能在心中歎一聲紅顏薄命罷了!

甄瑤正盈盈淺笑,那笑容似開心,似嘲諷,似驕傲,又似心酸。女兒家的心事本就千變萬化,那個魯男子能夠盡知呢?

唐城快步上前,躬身行禮,道:“小子見過大師!”

胖和尚笑著,端起一碗黃酒,一飲而盡,笑眯眯的問道:“小施主意欲何為?”

“小子見禪師神通高妙,歌訣非凡,甚是敬仰。但不知,大師是神仙嗎?”唐城雙目圓睜,定定的看著胖和尚,心中忐忑不安。唐城也曾見過那些鮮衣怒馬的遊俠兒,他們的功夫再強也是有限,難有胖和尚這般神通。

然而,正所謂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越是有可能當真遇仙,達成心願,唐城的心中愈是忐忑,生怕美夢成空,白白高興一場。

胖和尚哈哈大笑,道:“我輩修士,訪求大道,去偽存真。說是神仙,便是神仙!”唐城一聽,立刻便翻身跪倒,就欲拜師。

可胖和尚的手一攔,恰好托住了唐城,似笑非笑的道:“我們素不相識,小施主可是要拜師嗎?”

唐城言辭懇切的道:“懇請大師收錄門下,傳道之德,唐城絕不敢忘!”甄瑤美目流盼,對唐城的言辭甚是詫異。整個青姚村有誰不知道唐城天才少年之名,隻是想不到這少年功名不取,卻要求仙。

“道不可輕傳!小施主暫且忍耐一二!再聽老僧分說不遲!”胖和尚說著,便將唐城托起。正準備開口,三人忽聽到酒館之外鼓鑼喧天,熱鬧非凡。

姚承啟領著一個衣著得體的縉紳突然闖了進來。姚承啟滿臉堆笑的道:“大師,高台已經搭好,還請您稍移貴步,為我等愚夫指點迷津。”

【這裏正唐不歸來做什麽?】唐城心中禁不住嘀咕起來。

相比姚承啟肉麻的阿諛奉承,身為青姚村裏正的唐不歸卻心存謹慎,他的眼睛裏滿是審視的味道,上下打量著胖和尚。胖和尚大喇喇的坐在那裏,斜著眼睛瞄了唐不歸一眼,道:“罷了!看來你等凡夫不堪受用,這道不講也罷。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啊!”

姚承啟連忙扯了一下唐不歸的袖子,唐不歸方才無奈的拱手道:“不知大師寶刹何處?法號上下?也好讓我等凡夫俗子有個稱呼。”

“老僧是兗州歸一禪寺的僧人,法號圓覺。因吾皇好僧慕道,要為天下寺廟道觀挑選僧官、道官。主持特命我等出外尋訪一些根骨極佳的弟子,教授仙佛大道。以期將來在長安城鬥法中獲勝,擔任僧官一職,揚我歸一禪寺大名。”胖和尚說完,冷淡的掃了唐不歸一眼,見他的眼睛中似乎點了萬盞油燈,心中哂笑不已,繼續說道:“故而,老僧遍地尋訪,今日看到你青姚村瀕臨荊溪、背靠烏蒙,此地注定出千年一遇之才!故而,老僧方才不遠萬裏,來此求才!老村長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有,有!”唐不歸忙不迭的點頭,猶豫了一下,方才問道:“敢問大師,這僧官一職,可能娶妻生子嗎?”

圓覺胖和尚咧嘴一笑,道:“僧官一職總管天下所有寺廟,權柄何等之大,當然不可長久由一人擔當。每一任隻可擔當三年,三年之後,朝廷將再次安排鬥法,重選僧官。對於前任,朝廷當另有官職安排,不得再為僧人!”

唐不歸笑的合不攏嘴來,撫掌笑道:“這一條好,不得再為僧人,吾皇當真是英明!”過了一陣,唐不歸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道:“大師,小兒年僅十四,卻是出落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方圓百裏出了名的俊秀。雖不是出口成章、倚馬千言的大才子,卻也是聰明伶俐,乖巧聽話。還望大師看在小人的薄麵上,能夠將小兒收歸門下!”

說著,唐不歸便要靠近圓覺,唐城眼尖,看到唐不歸的手中閃爍著銀光,心中便是一涼。對於銀子的威力,唐城年紀不大,卻已是體會極深。如今,他隻希望不落凡俗的圓覺大師能夠與眾不同!

圓覺拂袖而起,怫然道:“可笑,老僧是為了歸一禪寺挑選英才,豈能如此貪慕銀錢!”唐不歸手中的銀子送了個空,啪的一聲便落在了地上,唐城看去,足有十兩上下。

這世上,三條腿的蛤蟆好找,不要錢的人卻是一個沒有,這大師當真是神仙!唐不歸異常尷尬,卻也認定了圓覺的話是真非假!

至於地上這一錠銀子,他卻是撿不得了,隻得賠笑道:“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見笑見笑!”

姚承啟見狀,急忙道:“婆娘,快將天賜抱出來給大師看看!”

“當家的,來啦!”或許是早有準備,一個花枝招展的婦人抱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娃娃,挑簾走了進來。這姚天賜今次打扮的粉雕玉琢,仿佛圖畫中的散財童子,脖子裏帶著一個亮閃閃的銀項圈,手中抱著一個冰糖葫蘆啃的正歡,三兩下將衣服染的紅斑點點。

姚承啟滿臉堆笑,皺成了一團狗尾巴草,道:“大師,您看小兒可能入您的法眼麽?”

圓覺胖和尚看著這個狗屁不通的小孩,無言以對。

這麽一打岔倒是解了唐不歸的尷尬,他搓了搓手,道:“大師,高台已經搭好,還請您登台為我等凡夫俗子講道解惑!”

“前麵帶路!”圓覺如蒙大赦,大袖一揮,肥胖的身體輕盈的站起。姚承啟見圓覺欲走,和自己渾家一起忙不迭的喊道:“大師,您還沒說的,小兒到底行不行啊?”

圓覺揮了揮手,道:“以後再論,以後再論!”唐不歸急忙上前兩步為圓覺撐開簾子,兩人魚貫去了!姚承啟和婦人滿臉不甘,狠狠的一跺腳,急忙跟了上去。

酒館又複變得空蕩蕩一片,寂靜的很!

唐城彎腰撿起那一錠銀子放在斑駁的櫃台上,便要默默的離開。不防甄瑤忽而開口,嬌聲叫道:“唐城!”

“怎麽?”

“你父母隻得一個獨子,你竟要棄家求道嗎?”

“我今生隻慕大道,若不得長生,一生一世都不痛快!”

“聽說那修道成仙,動輒千年!等你學成回來,這青姚村都不在了,你,不後悔嗎?”

唐城沉默不語,良久之後,方才用幹澀的道:“若十年內,我學無所成。我必歸來,在二老膝前盡孝。”

“既然如此,這十兩銀子你便拿去吧!若是你修道有成,記得回來渡我成仙哦!”

唐城詫異之極,轉過身來看著甄瑤,隻見女孩燦然一笑,小小年紀便豔若桃李,道:“這銀子是裏正丟下的,他若問起,我推說大師拿去了,他也是無法可想。修道成仙,也不知會遇到什麽,留些銀錢在身上,總是好的!”

唐城想了一下,忽然笑道:“你這生意倒也做得,慷他人之慨,便要人渡你成仙。”甄瑤嘻嘻一笑,盡顯其嫵媚風流,道:“你唐城男子漢大丈夫,就不要和小女子計較啦!”

唐城哈哈一笑,伸手將銀子收入囊中,道:“倒是我太過小家子氣了。你的要求,唐城應下了!”說完,挑簾而出,向荊溪趕去。

荊溪從烏蒙山之顛潺潺而下,過青姚村畔,流經七縣三十三鄉,最終注入逕水,合計一百六十二裏。烏蒙山上多生楓樹,每年入秋之後,漫山紅葉,燦爛繁華之極。

當年‘書畫雙絕’王摩詰應姚師古之邀秋遊烏蒙,留下了‘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的名句,這首詩被他親筆題在了姚師古的折扇上。從此,這折扇被老夫子視作至寶,輕易不會給人把玩。

烏蒙山原本並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叫做龍背山。後來,某一任縣令遊覽龍背山時,為拍皇帝的馬屁,諱龍字,特意下令改名烏蒙山。烏蒙山並不高,卻總是霧蒙蒙一片,叫這個名字倒是更加貼切,久而久之,龍背山也就變成了烏蒙山。

唐城走到溪畔的時候,這裏已經是摩肩接踵,熱鬧非凡,即便是每年廟會的時候,也不見如此喧鬧。唐貴和唐趙氏也少見的來湊一湊熱鬧,放學之後,他二人到處找不著唐城,正在著急,此刻看到,連忙將其一把拉住,狠狠的數落了一頓。

這時,圓覺胖和尚從側麵出現,忽隱忽現,淩空步虛,輕鬆邁上了三層高台。高台約丈許,由三張楓木製成的方桌草草搭建而成。

圓覺甫一出手,便震懾全場,鄉下人家何曾見過‘隱身’這種仙家手段,頓時對圓覺視若天人。原本喧鬧的現場頃刻間鴉雀無聲。

圓覺甚是滿意,俯視桌下眾生,道:“我歸一禪寺普度眾生,有緣人皆可聽講,諸人聽真。神即是性,氣即是命。人體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誠能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視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於空。然人心雜念繁多,一刹那有九百六十念,一日夜一十三億念,故難聆聽妙音。今日,我歸一禪師傳下佛法助眾生斬卻雜念,可得神通,可證大道。”

說道這裏,圓覺頓了一頓,耷拉著眼皮向下掃了一眼,見眾人屏氣凝神,生怕漏過一句,唯有老夫子姚承啟深深不忿。

圓覺繼續講道:“安那般那,開諸智慧。念念分明,息息清楚。循環往複,無有始終。”念完了歌訣,圓覺又詳細的將數息觀講解了一遍,深入淺出,仔細分明,即便是最愚笨的鄉人也不會有什麽疑問。圓覺雖不能舌綻蓮花,讓頑石點頭,鐵樹開花,但這點膚淺的本事還是有的。

台下眾人都在琢磨數息觀的奧妙,忽然一人排眾而出,戟指大喝道:“哪裏來的妖人,膽敢在這裏妖言惑眾,不怕老夫拿你去見官嗎?”開口之人正是姚承啟,圓覺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一直找不著什麽錯漏之處,但是最後他看眾人一個個入彀,終於忍不住大吼出聲。姚師古在青姚村任夫子二十餘年,這裏的人大部分都是他當年弟子,故而威望素重。姚師古話一出,眾人立刻便有幾分退縮。

圓覺在台上,並不加以辯駁。這種時候,由第三方出麵效果才是最佳,他目視唐不歸,笑而不語。

唐不歸頓時領悟,這是他表現的最佳機會。唐不歸抖擻精神,上前兩步,轉身麵對村民,清了清嗓子,道:“眾人聽真,這是兗州歸一禪寺高僧圓覺大師為僧官選拔挑選徒兒,千萬不要被人蠱惑,錯失良機才是。”

唐不歸平時便看姚師古十分的不順眼,這老兒仗著秀才的身份屢次頂撞與他,盡管甚其不忿,卻因姚師古威望極重,不好翻臉。今日能夠仗著高僧的身份,訓斥他幾句,立刻覺得通體舒泰。

唐不歸仗著做裏正時鍛煉來的牙尖嘴利的本領,將僧官的好處大大宣揚了一通,然後又以僧官不是僧人打消了眾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顧慮,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件事是好處多多,壞處半點沒有。

當官!當官哪!這是何等遙遠的夢想,如今卻似乎觸手可及,這等利益,誰不心動?故而,眾人臉上不免露出動搖的神色。俗話說:趁熱打鐵。見狀,唐不歸和姚承啟輪番上陣,以將稻草講成黃金的潑皮手段,駁得的姚師古言屈詞窮、憤然離去。

唐城對這一切都看在眼中,對夫子的背影露出一個歉意的眼神,他對做僧官半點興趣也無,但這圓覺已經是唐城見過的最有可能教他成仙的人,怎能放棄?怎舍得放棄?

圓覺胖和尚在高台之上,拈花微笑,做佛祖狀,淡淡的道:“眾位施主即已明了數息法,當可現在搬運施行,成就最高的幾人,可跟隨貧僧修行,準備僧官鬥法賽。成就不足之人也不用氣餒,佛家大開方便之門,隻需耐心修行,總有機會進入極樂天境,麵見我佛。”

親見佛祖,這種事情並沒有太大的吸引力,而能夠稱為總領天下寺廟的僧官,那才是叫人著迷的所在,蒙童們雖然不耐煩練這勞什子數息法,卻個個屈服在老爹的拳頭下。

霎時間,荊溪河畔盡是悠長的呼吸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