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傍晚, 蕭枕雲坐著輪椅,一身病號服出現在司棣的病房門口。

司父司母,葉家父母, 四名長輩都站在門外, 小聲交談著什麽。主要還是葉父和司父在說話, 葉斐然的母親站在最靠外的地方,禮貌舉止背後是掩不住的強顏歡笑, 司母也愁眉不展地目光不知道落在何處。

還是熟悉的門外長椅, 司楮神色正常地坐在上麵,抱著狼犬有一搭沒一搭地摸它腦袋,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是第一個注意到蕭枕雲來的人, 十分驚訝地站起身迎接:“小叔?你怎麽過來了?”

他的聲音引起了其他人的目光,司父司喬榕隨之快步走過來:“枕雲,你不是昨天剛醒嗎, 怎麽來這兒?瞎胡鬧!醫生允許你下床嗎?”

蕭驚風在後方替人推著輪椅, 向來吊兒郎當沒個正經主席樣的他此時神情微妙, 看到司喬榕對蕭枕雲關切的模樣, 他的目光就更加複雜了,複雜之後好像又覺得現在的情況有點帶感。

蕭念站在兩人邊上, 人小鬼大地板著臉, 一言不發。

“我來看看小棣。”蕭枕雲輕聲道, 他的發色深襯得皮膚更白, 特別是現在大病未愈身體虛弱, 皮膚下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像個琉璃做的人偶, 精致易碎。

司喬榕有些猶豫地反身看了眼房門, 裏麵晃著兩道人影, 看不清是誰。蕭枕雲立刻咳嗽兩聲,低緩道:“是有什麽不方便嗎?”

“沒有沒有。”司喬榕哪裏舍得拒絕這樣的蕭枕雲,抱恙在身還特意橫跨兩棟住院大樓趕來關心侄子,他都怕說一句不行下一秒這位病美人堂弟就當著眾人的麵咳一地血。

站在門口的司母立刻反身敲敲門,等待兩秒之後側身替蕭枕雲推開。

在蕭枕雲進來之前,房間內有一名醫生與葉斐然麵對麵站立,正仔細地交代著什麽,而葉斐然手裏握著兩盒藥,情緒不高不低地緩緩應著聲。

“……主席,副主席。”葉斐然反應有些遲鈍地抬頭打了聲招呼。

蕭枕雲微笑一下。

“嗯。”蕭驚風坐慣了上位,稍一頷首後就一本正經地說,“小葉,跟我出來下,麻煩醫生也一起來下。”

葉斐然不知道蕭驚風想做什麽,但習慣性地聽從主席吩咐,轉身就出了房間。醫生也疑惑不已,不過見沒人提出異議並且知道這人的地位和說話分量,便跟著出了門。很快,房間內就隻剩下蕭枕雲一人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用深沉如淵的目光注視著**沉睡的人。

蕭念貼心地踮起腳為他帶上了門。

“總之這件事要盡快,病人的情況已經拖不得了。”醫生似乎已經將其他事情叮囑完,出來之後對葉斐然做了總結就匆匆告忙離開。葉斐然點了點頭,視線下意識地與遠處的司楮交會,又迅速移開,兩個人都沒表現出任何異樣。

“主席。”葉斐然輕喚了聲,示意您有事現在可以吩咐了。但蕭驚風聞言隻是再次點了下頭,然後一點說話的意思都沒有,隻高深莫測地雙手環胸,背靠在門邊的牆上,腰腹部位隱隱遮住了門鎖。

葉斐然也不知道該不該催,和他的父母麵麵相覷。

詭異地靜了一會,其他人這才意識到,主席叫病房裏的其他人出來應該僅僅是想讓蕭枕雲和司棣單獨相處。他們隱約從這三名蕭家人的行為中看出了點古怪,但非要解釋好像也能解釋通:叔叔愛侄情深,想單獨和昏迷的大侄子待一會。

蕭枕雲到底是什麽時候和司棣關係這麽好了?

司喬榕十分費解,堂弟不是向來最寵司楮的嗎?他站得最靠裏,疑惑地透過病房門上的探視床向裏看去。蕭驚風仿佛早已知道這一眼會帶來的後果,默默地閉上了雙眸。

房間內,蕭枕雲頭頂冒出一對金褐色的鹿耳朵,仿佛兩朵迫不及待呼吸新鮮空氣的蘑菇,在醫院四季常溫的暖氣中抖了抖,細小的絨毛微微顫栗。在他身後,一隻金色的高大雄鹿倨傲站立,骨樣長角若自由生長的枝葉,堅硬流暢向上方舒展。

門外,蕭驚風如願聽到了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緊接著又是接二連三的驚呼。

*

在來找司棣之前,蕭枕雲花費兩個下午的時間接受工會主席的單獨輔導,並嚐試進入三名哨兵的精神圖景。匹配度最低的那個哨兵蕭枕雲嚐試了足足半個小時才成功連上,期間甚至借助了唾液試紙,哨兵沒含在唇間,而是禮貌地將其貼在了後頸上。

關鍵蕭驚風拿這名哨兵做示範的時候,建立精神鏈接就隻需要一個眨眼的時間,比呼吸還輕鬆,並且不借助任何體液輔助,他和該哨兵的匹配度比蕭枕雲還要低5個百分點。

“唯手熟爾。”主席是這麽解釋的,好像這樣就把自己是S級向導的功勞隱藏得徹徹底底。

精神力等級數據報告還沒出來的時候,蕭枕雲就已經自我判斷等級隻會低不會高,做好了心理準備,結果報告拿到手一看,他還是被那個C字紮透了心。

蕭枕雲表麵隻傷感地歎了口氣,內心早就非常不滿意地怒罵了好幾句髒話。

他以為自己最差也能輪上個B,結果現在就隻能安慰自己好歹不是D。

晚上,結束和蕭驚風喊來的哨兵做精神鏈接訓練之後,因為進度緩慢,蕭枕雲微微有些喪氣,蕭念沒什麽感情地走過來安慰:“好歹不是C-,努力一下有希望C+,C+就比C好看不少。”

蕭驚風洗手歸來:“……”這話說得他都想替蕭枕雲教訓兒子。

“這段時間多養養精神力。你精神池太淺了,還沒怎麽用就枯竭了。”蕭驚風說,“要知道,即便是90匹配度也不能一次性治愈司棣的假性永眠,你這次喚醒他之後,接下來一段時間內他還是會時不時就陷入沉睡,但二次三次會比第一次容易喚醒得多。再加上精神狂亂……依你的精神力等級和現在的精神池容量,挺懸的,估計得找其他向導在旁邊輔助。”

他穿上掛在門後的外套準備離開,“好好休息吧,別多想了,司家那邊舅舅一定幫你搞定,你自小受太多苦了,從來都沒見你求過我什麽,這一次說什麽舅舅都會讓你得償所願。”

蕭枕雲精神一凜,連忙麵露憂傷地開口:“不……不要強求,這一切或許隻是我的一廂情願,如果司棣不願,也不要勉強他。畢竟我隻是一個C級的向導,還是他名義上的小叔叔,他值得更好更強大的向導……”

“他就該是屬於你的,天經地義。”蕭驚風很篤定,“90%匹配度,不是開玩笑的,不共戴天的仇人都能硬摁著頭親嘴。你是C級向導,那就證明他就該配一個C級的向導。”

蕭枕雲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畫麵,聽到這話竟然微微勾了下唇,但沒敢笑出聲,畢竟他還得繼續扮個誤動凡心的謫仙。

“舅舅,我知道因為你認人不清沒有發現杜奈是內奸的事情對我有些愧疚,想補償我,但這不怪你,你日理萬機,哪裏顧得過來這麽多,而且是人都會犯錯,所以你不需要為了我去強求……”

蕭驚風臉上吊兒郎當的神情微微一收,十分感慨地摸了摸蕭枕雲的頭發,“……舅舅隻是發現,平時對你的關心還是太少了……你安心養身體就好,剩下的都有我。”

“謝謝舅舅。”蕭枕雲滿意地點了點頭,抬頭望著蕭驚風的霧藍眼瞳若細雨蒙蒙下的江南水色。

旁邊坐在沙發上雙腿懸空的蕭念都看呆了,他默默放下手中的易拉罐,艱難地咽下了飲料。

蕭驚風剛走,蕭枕雲立刻神色一改,正經溫和的靠坐姿變得沒骨頭一樣懶懶散散,不耐煩地按了按隱隱作痛的額頭,還有些乖戾地朝蕭念挑下眉:“有煙沒?”

“……”蕭念剝了根棒棒糖塞進他嘴裏。

*

時間回到傍晚的當下,司棣的病床旁邊。

蕭枕雲閉著眼睛,循著這兩天現學現用的技巧,緩緩去找尋那條發光的鎖鏈。很快,隻存在於精神幻境中的金屬環扣撞擊聲就回**在耳伴,稍加訓練掌握門路之後,90%的匹配度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連上了那條精神鏈接,進入對方的精神圖景。

破碎黑暗的精神域內,蕭枕雲找到了那條先前他為司棣走出來的蓮花小道,司棣就躺在道路的盡頭,小路太窄,他的四肢微微下垂,腦袋側仰,好像躺在懸崖邊上,隨時都會跌落萬丈深淵。

蕭枕雲在道路周圍看到了許多其他向導修複的痕跡,看來蕭驚風那一下精神力鞭把這條路都給震裂了,礙於匹配度,即使是高等級的向導醫生也無法在司棣的圖景內做出其他更好的橋梁,就隻能修補蕭枕雲留下的足跡,並且瘋狂以量取勝,除了司棣附近的路無人敢動之外,其他地方的蓮花路目前已經被拓展成柏油馬路,還是一次性能會車三輛的那種。

天祿出現在他的身側,但這一次蕭枕雲沒有靠它走路。蕭驚風提醒了他,這裏是精神域,是精神世界,根本不需要循規蹈矩依賴現實世界的規則辦事。

向導是精神圖景的主宰,在這裏他無所不能。

蕭枕雲做得並不熟練,想要在精神世界擁有健全的雙腿,難度不亞於現實給自己裝雙新腿,但他短暫嚐試之後,立刻學會了空間瞬移技能,而且他覺得這樣還要更酷一點,直接瞬移出現在了司棣的身邊。

銀發哨兵依舊在沉眠,眉心微微皺著睡得並不安穩,他的求生欲很強,不甘心就這樣消亡,竭盡全力地在夢中掙紮,無比渴求著醒來。

蕭枕雲雙腿無力地傾在一旁,單手撐在司棣耳邊,又緩緩地改為手肘著地,另一隻手不重不輕地拍了拍他的臉頰:“司棣,該醒過來了。”

司棣的腦袋被他拍得稍稍右傾,但眼睛依舊緊閉,眼珠也未轉動,沒有即將蘇醒的跡象。

雄鹿在旁邊左右尋找著什麽,可惜始終沒有發現太極的蹤跡,這時,它聽到主人笑著問:“天祿,知道怎樣喚醒一名睡美人嗎?”

天祿不明所以地低下腦袋,嗅了嗅,忽然銜起司棣頭頂的短發撲嚕撲嚕地嚼,傻麅子的本性永遠改不了。蕭枕雲沒再理精神體,垂眸用目光描摹著司棣臉頰的弧線。忽地抬手勾住自己左側垂落的長發,單指別到耳後,接著傾身在司棣臉前伏下,右側的長發頓時猶如墨色水簾,從肩頭傾瀉而下,遮住了天祿好奇的視線。

“呦。”雄鹿不感興趣地抬起腦袋,噠噠噠踩著蹄子走到遠些的地方。

主人俯身的時間有些久,似乎除了親吻嘴唇之外還親了些別的地方,時不時還會輕聲呼喚哨兵的名字。它感到有些無聊,但又不能亂走,因為蕭枕雲的精神力並不足以讓它自由活動。

蕭枕雲的吻一直很安靜,青澀淺淡的觸碰,再緩緩分離。偶爾會吻得久一些,再移開那雙唇瓣的時候他的呼吸就會變得急促,但也很輕微。逐漸的,耑息聲音似乎不止一道,另一道喑啞性感的人聲不知道什麽時候纏繞著加入,接吻的動靜也鬧得大了,急躁又迫切,不顧一切地鎖曲,在蕭枕雲休息或者換位置的時候還會發出不滿的低尹。

忽然,天祿發現了什麽,它抬起腦袋,凝望著虛無的高處,疑惑地叫了聲,半秒後,它的喊聲轉為篤定,身影瞬間從精神圖景內消失。

現實的醫院之中,無數雙眼睛目不轉睛地透過一方小小的觀察窗,屏息凝神,緊盯病房內的動靜。房間內的畫麵猶如靜止一般,一人躺一人坐,寂靜無聲,焦慮與懷疑在走廊上無聲蔓延,但沒有人敢貿然打破這份靜謐,就連呼吸聲都仿佛會驚擾到什麽。

無聲默片一直演繹到一頭黑白陰陽臉的巨狼驟然出現,靜止的畫麵猛地被打破,太極從司棣頭頂的高空一躍而下,前爪撲在地麵發出咚的悶響,伴隨著利爪刮過瓷磚的尖銳聲音。它仿佛迎接了一場新生,從漆黑一片的死亡邊緣被硬生生拽了回來,肆意地甩動身體,舒展毛發。

站在觀察窗最靠前處的司喬榕再一次長吸了一口涼氣,眼底驚喜交加,嘴唇卻還崩得筆直,不敢在事態徹底塵埃落定之前輕易放鬆。畢竟目前隻是精神體出來,**的司棣還沒睜眼。

很快,雄鹿也追了出來,黑狼似乎在精神圖景內睡了一個冗長的覺,前爪伸直正弓著懶腰,它睜眼見到天祿出現,立刻流露出親昵的狀態,小跑靠過去,拿鼻子輕嗅它受子彈傷的腹部,嗚嗚地低嚎。

這個時候天祿的驕縱脾氣反而上來了,微微昂著腦袋,好似在說這點小傷,爺不屑一顧。

漂亮的雄鹿胸口毛潔白而柔順,頭頂一對長角高傲地分叉延展,看不出具體品種,反而像是神話中承載著人類一切美好幻想的集大成者,四肢修長,眼瞳黑亮。

和司棣口述中的那隻鹿一模一樣。

微垂著腦袋陷入神遊狀態的蕭枕雲也動了,他收回頭頂的鹿耳,有些疲憊地閉上眼,歇了口氣。司棣還未睜眼,但他清楚地知道對方很快就會醒來。

緩了一分鍾後,蕭枕雲驅動輪椅靠近床頭櫃,慢條斯理地拿幹淨的一次性杯子倒了半杯的溫水,就在他放下水壺的那一刻,病**沉睡多日的司棣終於悠悠睜開眼睛,鬆綠石色的雙瞳最開始有一絲茫然,微微眯著躲閃刺眼的燈光,細小動作間記憶快速回籠,他猛地睜開雙眸,環顧四周尋找著什麽,目光搜尋到身子左側的時候,一張毫無瑕疵如白玉般的臉就這樣闖入視線。

“喝點水嗎?”蕭枕雲語氣溫和,完全進入了一名和藹長輩的角色。

司棣嘴皮粘連在一起,定定地注視著他的臉,沒有立刻說話。靠近蕭枕雲那側的被子底下動了一動,床邊的長發向導隱約感知到什麽,穩穩端著杯子低下頭,就見司棣的右手悄然伸出被子,指尖輕輕地撥動了他貼在床邊的左手。

剛睡醒的身體酥軟無勁,蕭枕雲隻感受到了輕微的力度,僅僅是觸碰指尖還不夠,又執著地向前探,直到虛虛地搭著他的手心。司棣似乎已經拚盡了全力,抬起的手臂都已經微微顫栗。

蕭枕雲注視著他的這隻手,眸色晦暗不明,許久都沒有移開視線。

鬼使神差一般,他側過手掌,掌心與司棣的掌心相對,五指用力,想要反握回去,可就在這時,司喬榕猛地推開病房門,聲音大到有些誇張,後半句甚至破了音,也不知道他在著急什麽:“小棣!你醒啦!”

這聲呼喚宛若打破朦朧夜色的啼鳴,霎時間病房之內彌漫著的曖昧氛圍消失得無影無蹤。門外眾人也隨著司父的動作魚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