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翰雖然不知他帶領的這隻小軍隊的突然出現,到底給執掌唐國最高權力的君臣四人帶來了怎樣的壓力,他雖然出身國戚,但屬於旁支,身份不高,更何況在紛亂的五代中原,就連皇族都被誅殺了四五波,何況他這軍漢。一路打殺到眼下這個地位,最信的便是傍身這柄寶刀,自覺人生難得幾回搏,反而沒有什麽顧忌。唯一念念不忘的,不是生死,而是功名富貴,對身邊軍校笑道:“吾輩生於亂世,南征北戰,搏個馬上封侯。如今輕兵直入,哪怕血濺宮前,不能五鼎食,也算是五鼎烹了。”
控鶴軍校尉高翎乃是曹翰親近之人,慨然道:“死在戰陣之中,總好過到老頹唐,受人欺淩。”龍捷軍校尉折從訓也道:“跟隨曹將軍,乃我等榮幸。”他乃是西北邊的黨項折家的庶子,被選入禁軍中別人隱隱約約對他有所排斥,反倒是名利心切的曹翰看重他折家的背景,對他曲意接納,所以對曹翰甚是心服,西北漢子甚是血性,渾然不把自己這條性命當回事。
此刻已然下起了小雨,但對這群常年打仗的禁軍來說,春雨的這點寒冷,還澆不涼功名利祿所激起的熱血,大家夥兒都肅然挺立在雨中,適才有些惴惴不安的情緒,伴隨著時間的推移,也都去了。
曹翰有些感慨,微微點點頭,眼見前方的宮門緩緩打開,不由得握緊手中利刃,全身肌肉繃緊,心道:“終於來了。”
從高大的宮門中沒有湧出大隊的唐國禁軍,而是幾名披著蓑衣,身穿袍服的文官,曹翰皺了皺眉頭,舉手示意身後的宋軍嚴加戒備。文官走路的樣子很奇怪,像鴨子一樣的步伐,偏偏還自以為很有威嚴,就這麽慢吞吞的到了曹翰跟前,當先一人一身紫色朝服,華麗的紋樣和腰間魚袋顯示著他高貴的身份。南唐國和宋國官員的朝服都源於先唐,所以曹翰一眼辨認出來的人就算不是宰相也是一品大員,心中計較,若果真是來勸降的,莫不如一刀殺了,臨死也要拉個官大的墊背。
見三百宋軍不避風雨,如同三百杆標槍一般挺直矗立雨中,徐弦就是一驚,原先還想宋軍就在宮門守候,此刻想必早已人困馬乏,東倒西歪,甚至開始搶掠宮門周圍的民居了。這番令行禁止的森人氣象更讓他堅定了勸說李煜降宋之心。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剛剛披上的孔雀藍翎毛金絲絨裏蓑衣,再看字旁幾個隨員都披著蓑衣,徐弦心中一動,伸手便將自己身上的蓑衣解去,交與隨員,然後才邁開鵝步向矗立雨中的宋軍走去。
徐弦一步步走近這凶神惡煞的北朝軍將,先鋒都指揮使曹翰,心中暗自打鼓,怪不得多少有識之士都說南北勇怯不同,單單從這北朝軍將身上散發出來的煞氣上,朝中將領就無人能比。心中忐忑,臉上卻加倍笑道:“江南罪臣徐弦,奉國主之命,前來詢問當麵是上國天朝哪位將軍領軍?”雖說曹翰的口信已經表明了自己身份,但這番正式見禮,還是要先行確認一下,徐弦自以為這便是老成謀國的做法,不會出一絲差錯,不似初入仕途的愣頭青,張口便來,某些時候,一刻叫錯了人,或者進錯了門,恐怕要後悔一輩子。
曹翰一愣,徐弦他是知道的,江南丞相,曾經出使汴梁,滿腹詩書宋朝無人能敵,最後卻折在一個沉默是金的小吏之手,成為汴梁人津津樂道的笑料。不過話雖如此,自那以後,提起徐弦的學識,宋國上下無不膺服。
曹翰雖然以智將自許,但心知玩心計自己遠遠不是徐弦這般滿腹經綸又在官場打滾半生的人之敵,索性學了從前那汴梁小吏的故智,一雙丹鳳眼冷冷盯著徐弦,一言不發,聽他有何下文。
徐弦被他盯得脊背冒汗,隻得硬著頭皮又道:“江南與大宋有父子之份,因為些許誤會忤逆了天子,解說開去,還是親如一家的。再請教將軍尊姓大名?”
聽他如此說,曹翰總算明白了,這個徐弦是來求和的,他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單薄的三百兵士,一股興奮直衝腦頂,幾乎抑製不住要仰頭哈哈哈大笑三聲的衝動。幸好尚能強自按捺自己,盯著徐弦,冷冷沉聲道:“吾乃大宋升州西南麵行營先鋒都指揮使,潁州團練使,曹翰。”
他這話說得傲慢無比,但徐弦聽來卻是心中一喜,因為他知道曹翰雖然官爵尚不如一些宿將元勳,在大宋軍中實際地位頗高,南征軍中僅次於曹彬、潘美,更深得晉王趙光義的賞識。若是說動曹翰,請他與曹彬轉圜,估計國主和自己這般江南降臣的下場,不致太差吧。雖然心中一如既往的鄙薄曹翰毫不知禮,麵對自己這個江南丞相,居然這麽一臉戒備的大喇喇的站著,徐弦還是加倍地陪著小心,連韓信都受得**之辱,些許冷遇又算得什麽,假以時日,老夫在汴梁亦能拜相,於是恭謹道:“國主聞聽將軍在此歇馬,必然高興,不知將軍肯否隨老臣入宮與國主一晤,也好讓我江南君臣好生侍奉上國天使。”李煜雖然未叫他將宋將帶入宮城,但曹翰地位頗高,若是讓此人在宮外久待,恐怕他心生不耐之後,有雷霆萬鈞之怒,任誰都抵擋不住,到那時悔之晚矣,不如好言好語將他請進宮去,國主親眼看到大宋的將軍已經打到宮門之前,恐怕就不會再猶豫不決了。隻是陳喬那裏有些不好說話,管他呢,看此人已然抱定了城破殉國之誌,自己何必和一個死人計較。
徐弦思無遺漏,便要帶著曹翰往宮中走去。
曹翰兵僅三百,自忖留在宮門之外也無大用,若能行險說服唐國君臣請降,這南征第一功是跑不了的了,回朝之後陛下信重恐怕猶在曹彬潘美之上,他功名之心又起,隨安排部屬原地結陣待命,暫由朗州團練使尹崇珂統帥。自己按著腰間寶刀,緩步跟隨在徐弦身後,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南唐禁宮的布置,隻覺雖然地方不大,但富貴奢華處,比汴梁皇宮猶有過之,宮中不時經過一些膚色白皙,身段柔美的江南宮女,若是唐國降後能在此處肆意搶掠一番,也不枉大半年來的周折勞頓,想到此處,曹翰嘴角不禁浮現出絲絲笑意,讓偷偷打量他的徐弦心中稍寬。
為防陳喬攪局,徐弦並未帶曹翰去光政殿,而是在清暉殿外等候李煜。未幾,宦官相請,徐弦便帶著曹翰入內。李煜已經坐於主位,見徐弦領著一個凶神惡煞般的宋將進來,心中一陣厭惡,卻不得不靄聲道:“將軍遠來辛苦,賜坐。”仿佛曹翰不是破城而入,而是如往年般宋朝派來的使臣一般。
曹翰初見江南國主,也不行禮,大咧咧的坐下,不住打量著李煜,隻見他頭戴白玉貂蟬冠,身著紫袍,腰圍玉帶,足蹬明黃色方履,黑發重眸,粉麵朱唇,風神俊秀,身材魁偉,端的生就一副好皮囊。
他這般注視頗為無禮,讓李煜有些尷尬,徐弦幹咳一聲,拱手道:“曹將軍,我主與天子有些誤會,以致勞師遠征,而今願化幹戈為玉帛,不知如何行事為好?”
曹翰心中計較,唐國君臣有意求和,自己卻不能表現的過於寬厚軟弱,顯得底氣不足,於是傲然道:“我朝大軍兵臨城下,今日一破東城,些許頑抗之徒,隻需片刻之間,化為齏粉。”頓了一頓,看李煜和徐弦二人都在注意聽,並沒有惱怒,心中更定三分,接著道:“爾等既不欲多傷人命,隻需打開城門迎候大軍入城,城內原有兵丁解甲棄械囚於營內,朝中重臣陪同江南國主,城門前肉袒出降。”
李煜和徐弦都麵如土色,雖然明知投降便是這個結果,可這番話從曹翰口中說出又有不同。李煜顫聲道:“李氏為天子牧守數十載,觸怒天子,皆重光一人之過,與朝臣與吾之親族並無幹係。”他頓了一頓,又道:“朝中大臣,多有才俊,還請國朝擇優錄用,李氏宗室就在江南,可否留置金陵安養。”
曹翰不想這文質彬彬的江南國主還有些擔待,冷冷地看著他道:“江南重臣與李氏國戚自當同赴汴梁,天子名察秋毫,斷然不會胡亂怪罪。”
李煜又道:“昌德宮中頗有積蓄,吾願全部輸捐犒勞行營大軍,曹將軍可否向都部署曹大人進言,大軍入城後無侵擾百官府邸,無傷金陵百姓。”
曹翰正欲開口,忽然外間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三人都轉頭看去,卻是陳喬不顧內殿傳詔刁衍的阻攔,強行闖來,步入殿內大聲叫道:“陛下,勝敗未定,不可輕易求和,寒了將士之心啊。”
徐弦眉頭一皺,站起來斥道:“陳喬,枉你身為宰輔,不召而入,實在有失體統。”
陳喬抬頭看他,咬牙切齒道:“吾恨未早些認清你這國賊!”轉頭對李煜躬身秉道:“請陛下速斬徐弦,以定軍心。”
李煜見兩個元老重臣戟指相罵,不知如何是好,曹翰卻在旁冷冷搶道:“似陳喬這等不服王道的逆臣賊子,還請江南國主速速斬之,以示誠意。”
他見李煜低頭不語,又道:“大軍南下以來,多有負隅頑抗之徒,對王師有所殺傷,願陛下將這些奸徒明正典刑,或交由我行營軍法從事。”
不想片刻之間,曹翰又提出兩個苛刻的條件。李煜大犯躊躇,陳喬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曹翰罵道:“無恥小兒,江南哪怕戰至最後一人,也不屈膝事敵。”
他這話卻激怒了徐弦,他厲聲道:“陳相,國主猶在,哪輪到你妄定戰和!莫非你想做宋齊丘不成?”轉頭對內殿傳詔刁衍道:“速速將陳喬帶出去。”
陳喬對他怒目而視,看著舉步上前的刁衍道:“鼠子敢爾!”他在朝中以耿直著稱,此刻義憤填膺之下更增威勢,刁衍吃他一喝,居然嚇退兩步,兩邊僵持下來。
李煜不想這般重大關頭,重臣卻自相吵鬧,心中煩悶異常,籠在袖籠中的雙手變幻了諸般靜心佛法,猶自心煩意亂,他見曹翰臉上隱現不耐之色,便拱手道:“到讓曹將軍見笑了。”
曹翰斜眼看著江南君臣,心中倒有些佩服這老而彌堅的陳喬,冷笑道:“我倒無妨,隻怕都部署大人等得心煩。”
李煜無奈地看看陳喬,眼神製止他出言不遜,柔聲道:“那便勞煩曹大人先回稟都部署大人,吾不欲金陵生靈塗炭,都部署大人若懷悲天憫人之心,江南百姓必將為大人敬頌平安。”
曹翰等的便是這句話,點點頭,大咧咧的起身道:“是降是戰,給個痛快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