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中出來,感覺一向與己親厚的陳喬似乎對自己也有些誤解,未曾多言便告辭而去,陳德頗有些鬱鬱。環顧四周,辛蕭二人算是於自己相處較久的,也給支使到了外地,剛才麵對偌大的海圖指點江山時的豪情還未散去。夜色如漆,一時間心底不由產生出空落落的感覺,隻想找個人喝酒,掰著指頭數數自己在金陵城裏的幾個朋友,於是吩咐趕車的宦官道:“不忙回府,先往石頭城拜會胡節度。”那宦官不敢多言,遵囑駕車往西麵北老城而去,因為是皇家車馬,此時雖然已是宵禁,一路上的兵丁都不敢盤問。

為防止城內奸細乘亂奪取城門,石頭城麵向金陵市井街道這一側早已清理出一大片空地,就算是晚間也是懸掛著巨大的燈籠將這一帶照得透亮,麵貌精悍的兵士拄著長槍刀盾謹守在鹿角後麵,莫說是奸細,就是糾集上千人的軍隊進攻,沒有一時三刻也難靠近城門。

這些日子以來,宋人的大軍無時無刻不在攻打各處城牆,雖說強度並不大,守城的兵士也給弄得疲憊不堪。但是,盲從軍令也罷,保衛鄉裏也罷,這些純樸的江南士卒仍然在堅持作戰,可朝中的皇帝和重臣們現在的心思早已轉到議和上去了,甚至拋棄這一方土地出海躲避的計劃,也都可以接受。看著這麽森嚴的布置和勞碌的軍士,陳德不僅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仿佛剛才在宮中的自己做了一件可恥的事情。

胡則還是那般熱情的迎了出來,哈哈笑道:“天色這麽晚了,老弟怎麽還有心思到老哥哥這裏來轉,莫非在城裏憋得手癢,想要趁夜出城斬幾個首級回來。”

陳德含笑搖搖頭,胡則軍令森嚴那是全城聞名的,到了晚間莫說是旁人,就算是李煜下來聖旨也休想讓他開城門,不過如此做法也對,不知多少名城大邑便是葬送在守將瞌睡的倏忽之間。

待兩人走上城頭,陳德注意到原本頗為平整的女牆和地麵都被石彈打得坑坑窪窪,遠方宋人牛頭山大營的燈火星星點點,比之天上的河漢也不煌多讓,不禁伸手撫摸著粗糙的紫色城牆垛口,輕輕歎了口氣,用隻有他和胡則兩人聽得到的聲音道:“剛才陛下召我入宮覲見。”

胡則聞言喜形於色道:“當真,我說陛下天縱英才,怎會棄你這等大將不用,隻等聖旨一下,我便與你交接南麵防務。”

陳德歎口氣道:“陛下找我、陳徐張三相商議的,無關防務,乃是議和之事。”

這話如一桶冰水般瞬間澆滅了胡則的喜悅,兩人都沒有話,隻靜靜的聽著城外聚集的烏鴉哇哇亂叫。

良久,胡則才道:“議和之事自有朝中大臣主持,你何必來告訴我。”

陳德默然,有些話不知怎麽才說得出口。

胡則便自答道:“你特意告訴吾此事,是否是提醒吾防守城牆時勿要與宋軍死戰太過,免得結下仇家,到頭來沒個好結果。”說完也不待陳德回答,蒼涼的幹笑兩聲,又道:“兄弟,你這份情我心領了,隻是兵戰凶危,吾一旦存了保全自身之心,這城牆恐怕就不保啊。”

陳德也不好說什麽,胡則說的都是實話,於是輕聲道:“議和之事未必能成,所以朝中還要依仗兄長。”

胡則伸手拍打著城頭垛口,身上鐵甲也嘩嘩作響,鏗然道:“將受命之日不顧其身。為將者,君主一日未有明令示下,便要一日與敵人決死做戰。就算將來宋人報複與我,也隻有犬吠其主四字相對而已。”

難道這就是宿命?陳德心中默默歎口氣,想要說點什麽安慰一下這恪盡職守的宿將,卻有什麽也說不出來。

胡則卻開口道:“平日裏吾不喜談這些醃臢事情,不過既然老弟提起,吾到也有些話與你說。”

陳德有些好奇的道:“小弟洗耳恭聽。”

胡則道:“近來城中盛傳你要獻城給宋人,吾自是不信。不過,為兄提醒你一句,為老弟打算,千萬莫要投宋。”時值五代宋初,武將文臣改換門庭幾乎已成常態,所以胡則此番話說來絲毫不帶斥責沉痛之意,隻有為陳德打算的心思。

陳德見他臉色語氣都是諄諄之意,不由奇道:“為何?”

胡則道:“你可知吳越錢氏每年要輸送多少金銀珠寶往汴梁買通朝臣嗎?”

陳德惘然道:“這個吾倒不知。”

胡則笑道:“老弟胸有錦繡,也不會關注這等小事,不過吳越錢氏在江南刮地三尺是出了名的,聽說東麵那些百姓除了遮羞的破布片子,連多一件衣服都沒有,可想而知,這些搜刮來的金山銀海除了留下一部分享用外,大部分都進了汴梁諸公的錢囊。”

陳德“唔”了一聲,大概明白了胡則的意思,胡則接著說道:“你陣斬錢王,固然名震天下,可也結下了吳越錢氏這個死敵。彼等以十數州之物力接好中原朝臣也有數代了,可想而知,若是錢氏後人想要為先人複仇的話,汴梁滿朝文武肯定對你群起攻犴,不會有一個為你說好話的。”

陳德冷笑著接道:“若是錢氏尚在,也許趙氏深懷製衡藩王之心,對朝臣們為錢氏說話尚有猜忌,但既然錢氏已死。朝臣們為錢氏說話反倒是少了很多顧忌,我這個新投的降將,就免不了要被袞袞諸公拿來做回報錢王的喪禮了。”

胡則點點頭道:“不錯。所以金陵滿城文武,人人都可投宋,唯獨你不可。所以有人傳言你與宋人勾結之時,為兄第一個不信。以你之智,不會為此自取滅亡之舉。”

陳德聽的心中赧然,自己卻始終沒有像胡則這般了解同時代人的心境,雖然知道吳越錢氏為了結好中原不遺餘力,卻沒想到這些交情都可以轉化為足以至自己於死地的利器。當下抱拳躬身道:“謝過胡大哥關心,小弟明白。”

胡則微笑道:“吾既然是金陵守將,隻要陛下不降,吾自然是與此成共存亡。你現在身無職司,到時候相機突圍而出,輔佐陛下東山再起也罷,找個嬌妻美眷嘯傲湖海也好。”

陳德頓了一頓,又追問道:“若是陛下降了呢?”

這句話像針一樣刺得胡則瞳孔一縮,他直視著遠方如繁星萬點般的宋軍大營方向,苦澀的冷聲道:“隻要是真的聖命,我也不會拿兄弟們的性命去博那個青史名聲。吾與宋人有不共戴天的宿怨,這條性命交與宋人便是。”語帶決然之意。

陳德心頭一熱,握住腰間寶刀道:“如胡兄需要,吾帶著親兵隨時可以上來幫助城守。”

胡則笑著擺手,道:“你是大有前途之人,當留有用之身,將來出將入相也是自然之事。”他這番話在陳德聽來越來越像是訣別之語,於是岔開話題道:“胡兄扯遠了,待得宋人退走,小弟找人打造一條好船,你我一同暢遊湖海,豈不快哉!”

胡則笑道:“好啊,不過一定帶上你嫂子,不然她可不同意。”胡則的老婆乃是江淮將門之女,品性貞烈,胡則一直是敬且畏之,軍中兄弟也常常以此為笑談,故有此自嘲之語。

陳德道:“這有何難,小弟將船弄的大點,休說是嫂子,就是胡兄的全部家人都可以一同載上。”他猶豫片刻,終於試探道:“宋人二十萬大軍不知何時就會封鎖出城的各條路徑,胡兄在城中的家人,是否相機送出城外,以免玉石俱焚。”

胡則方長歎一聲道:“吾乃城中主將,若是首先將妻兒送走,對軍心不利。隻能讓他們留在城內了。”

他有這樣的選擇陳德是早已在心中算好的了,隻得又道:“那萬一城破,小弟當保護胡兄家人突圍而出,胡兄可預先向他們交代此事。”

胡則轉頭來盯著陳德,見他眼中隻有關切,笑道:“如此甚好,我胡家不致絕後,為兄可以全忠孝,謝過兄弟。”說完向陳德躬身施禮。禮罷,他又指著城頭的石坑道:“也不知宋人最近發什麽瘋病,一天到晚將石彈拋入城中,登城戰的規模卻僅有數百人,當真可惡。”

夜色如鐵,兩個軍人遙望北方蒼穹,不約而同的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為了避嫌,陳德在城頭也不能多留,與胡則一番交心之談,心頭的塊壘也消散了許多,告辭之後便乘坐宮中車馬徑自回到府中。

次日清晨,早期梳洗完畢後,陳德在兩個清秀可人的江南婢女服侍之下穿好長袍。這兩個婢女看似隻有十五六歲年級,粉胸半掩、簪步搖釵,衿袖窄小,勾得陳德心癢難撓。陳德數日來扮足了謙謙君子的形象,其實若不是顧忌到恐怕黃雯在後宮之中定有耳目,早就將她們推倒。無可奈何,眼看兩個宮女帶著幽怨的眼神退下,又有兩人呈上來禦廚製作的紅綾餡餅、羊肝醬、煎點湯茶藥等各色朝食,然後跪坐在左右兩旁服侍陳德用餐。

自從被捋奪兵權以後,李煜居然給他送來了八名秀色可餐的宮女,還有一隊舞姬,甚至還有個禦廚,美其名曰,陳卿律己過甚,當讚之以風流,其實暗示陳德既然能詩會文,就不要老想著重掌兵權,安心作一個風流倜儻的文臣吧。在外人看來,這是陳德雖然失去兵權卻未失寵的象征,但是烽火使衙門的差事,卻有另外委派一名文官做掌書記,等於是把陳德架空了。

朝食完畢,李斯方才上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昨夜押往烽火使衙門的奸細,何時審訊還請示下?”

陳德這才想起還有這檔子事,皺了眉頭想想,道:“我先帶幾個人去會會這個不速之客。你留在府中,有樁重要的公幹需要一名熟悉海路的、靠著住的兄弟辦事,你在親兵中幫我留意一下有無這等人物,待我回來即行稟報。”

李斯答應便自去挨個兒詢問親兵,陳德則帶著餘喜等四人前往烽火使衙門。

雖然平日裏陳德已經不在衙中視事,但他身上金陵烽火使的官銜還未去掉,而且眾人都知李煜不知為何對陳德特別重用,哪怕關於他裏通宋人的謠言已經傳得街知巷聞,還賞賜宮女、禦廚,恩寵猶勝往日。昨夜陳德居然躋身三相之後入宮密議一事也被烽火使衙門這些包打聽知曉,因此對自己這個名以上的頂頭上司居然降尊紆貴親自前來視事都感到莫大榮幸,當陳德提到要提審那個昨夜送來的奸細的時候,接待的衙役立刻表示對烽火使衙門送來的奸細早已看押在了最嚴密的號子,而且兄弟們昨天晚上已經教會他不少牢裏規矩。

陳德聽後唯有哭笑不得,這些衙役為了向自己邀寵,倒讓那個江北來的送信人吃了不少苦頭,若是普通細作倒還罷了,碰上一個曹彬等大將身邊親信之人,這麽無端得罪了到有些可惜。

就這麽邊想邊來到大牢之內,獄卒抖著咣啷啷的鑰匙打開牢門之際,陳德注意到裏麵蜷縮著那人下意識的哆嗦了一下,看來昨天晚上確實是給這幫牢頭給欺負得狠了,心底下對這人無端遭此牢獄之災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他示意獄卒將犯人帶到大牢內設的審訊室內,給他喝了點水,陳德耐心等那信使哆哆嗦嗦地將水喝完,氣也喘勻了,方才問話。

牢中燈火昏暗,陳德隻覺得那人有些麵善,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