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此前雖然多次入宮宴飲,卻從未進入過內廷,此刻跟著一名宦官穿廳而過,隨處可見琉璃屏風以及黃金、珠寶做成的雕塑,經過一條小橋時,發現涓涓溪流中聳立的假山居然全部是用海市得來的香料雕砌而成,難怪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氤氳的香氣。
大概宮中少見男人,衣著碧綠綢衣的宮女腳步匆匆的走過時都要打量他兩眼,有大膽的居然還拋個媚眼給他,讓前世受了不少女人白眼的陳德大呼過癮,可惜不久便到了在一棟四麵臨水的樓閣。
太監通稟道:“黃司寶,陛下將昨日寫好的念奴嬌賜予命散騎常侍陳德,特令我帶他來取。”陳德聞言心中一動,想起了早晨那個特別害羞的女史。
過了一會兒,方才聽裏麵一個女子的聲音道:“請陳將軍進來吧。”那太監一愣,退到一旁,給陳德讓開路。
陳德邁步入內,見小周後竟然的站在屋內,身後就陪著那名喚黃雯的女史,立刻躬身行禮道:“外臣不知皇後在此,還請恕罪。”
周後知道陳德是李煜新近看重的臣子,笑道:“陳將軍不必拘禮,本宮也是為宮中新製的樂舞到此翻閱一些先代曲譜。”轉頭對黃雯道:“不如你先將陛下手書的‘念奴嬌’拿出來交予陳將軍,再為我整理這《霓裳羽衣曲》的殘卷。”黃雯低聲應是。
陳德這才注意到她們身後的一張丈許的檀香木案上堆滿了各種的紙張殘卷,上麵畫著許多自己看不懂的符號,雖然都已小心的裱糊好,但字跡還是很難辨認。一排排巨大的書櫃占滿整個房間,發黃的故紙堆散發著一股奇異的香氣,襯托兩個女孩子嬌小的身形,令人不免有些肅然起敬。
這就是建業文房了,陳德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曆史上,它毀於宋滅南唐之後的一場大火,但現在,它藏書達十數萬卷,包括大量鍾王墨跡,貴重名畫《江鄉春夏景山水》、《山行摘瓜圖》、《蕃王放簇帳》、《盧思道朔方行》、《月令風俗圖》、《楊妃使雪衣女亂雙陸圖》、《貓》等等,號稱收藏之富、筆硯之精,冠絕一時,遠遠超過了所謂中原正朔的宋國藏書。
見陳德隻顧發愣,黃雯轉身打開身旁一個書櫃取出顯是新近書寫好的手卷,並未直接將手絹交予陳德,而是小心地展開鋪放在另一張紫檀書案上,一邊取出一方碧綠的璽印蓋上了“建業文房之印”六個大字,一邊柔聲向陳德解釋道:“陳將軍見諒,這副字是陛下昨日所作,還未來得及用印。”她做這些事的時候,周後也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觀看,笑道:“陳將軍做得好詞,陛下寫得好字。”
因為印跡未幹,須得晾曬一陣,周後又打趣黃雯道:“妹妹平日裏說不知道做此好詞的陳將軍到底是何等人物,今日見著真身,還不快請教一二?”
黃雯聞言,臉上浮現一抹羞紅,嗔怪道:“哪有此事,皇後休要取笑奴婢。”
周後卻不依不饒道:“可不興抵賴,唉呀,難得宮中的女學士也有害羞的時候。”
黃雯不禁又羞又惱,卻無法和周後急,隻得逃避似的走開,俯身將璽寶印跡上輕輕吹幹,原本臉紅撲撲的,似乎比雪白的澄心堂紙上的印痕還要紅。
周後見她當真害羞了,便不再說話,隻饒有興味的在旁看著。
陳德本以為後宮中的女性必然是極為拘謹的,誰知周後和這黃雯二人似乎都不太見外,而且周後還極其八卦,想是此時離盛唐不遠,理學未興,對女子的約束還沒有宋代那麽大,於是笑道:“臣聞宮中藏書不下十萬卷,黃司寶能夠管理這些浩如煙海的文籍,這份才具須眉男子也難以做到,在下也佩服不已。”
時值唐朝經曆武後太平之亂,世人對女子的才華往往加以防範和輕視,並開始生發出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這黃雯固然才華絕代,李煜也僅僅是欣賞而已,就像他欣賞能夠在五彩的金蓮上跳舞的舞伎窅娘,精於音律的嬪禦流珠一樣。
陳德這番話說得極為誠摯,令周後生出些許驚訝和讚賞之意,於是繼續問道:“世人往往稱男尊女卑,似陳將軍這等豪傑,難道竟會佩服一介女子嗎?”
陳德笑著答道:“這個當然,在下兒時有一好友曾道‘凡山川日月之精秀,隻鍾於女子,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
他一時口快,竟將紅樓夢裏賈寶玉的名言搬了出來,惹得周後不禁掩口笑道:“真有此事,你那好友當真是個癡人。”心中不免又高看了陳德一眼。
陳德笑道:“這癡人說出話來往往有些道理。”|黃雯聞言也不禁心中一動,仔細將印痕已幹的後主墨寶卷好,裝入一個精美的木盒之內交與陳德,輕聲叮囑道:“江南潮濕,易遭蟲蛀,若時常以靈草香薰之,當可保存良久。”
陳德答應著接過盒子,便告辭離去,周後卻拉著黃雯低聲道:“世上真有這等人,他那好友風言風語竟和陛下有七分相似,也不知是真是假?”黃雯道:“陳將軍乃是至誠君子,想來不會說謊話的。”周後笑道:“果真如此,也難怪陛下如此信重於他。”
陳德是乘坐宮中的馬車進宮的,出來時他謝絕了宮內宦官派馬車相送,徑自不遠的東虹橋集市。許多小販叫賣茶點的聲音此起彼伏,各種飲食的香氣四溢頭勾人食欲,還未吃早點的陳德肚子早有些咕咕直叫,於是在路邊隨便付錢買了些炊餅、就著湯藥水熱乎乎的吃下去後,不再回府,直接往南門外聚寶山下的錦帆軍營地而去。
遠遠的便看到營地高達一丈的護牆,陳德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微笑,來到南唐後他發現如果不是朝廷征發民夫修築的話,這個時代的軍人及其不願意為自己修築一個像樣的軍營,於是成立錦帆軍之後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讓三千丁壯一起動手修建營房,而且從中觀察和挑選了負責執勤的第一隊軍士。
護牆前麵是一條寬達兩丈的壕溝,裏麵已經灌滿了水,陳德走到軍營北門的吊橋前麵,由於沒有穿官服或者鎧甲,護牆上的木塔上負責瞭望的軍士沒有認出他來,左右兩邊的木塔上弓弩都立刻向他瞄準,哨兵還高聲命令他不得前進,陳德滿意的點點頭,按照士兵的命令退後三十步,等待哨兵前來詢問。
哨兵走到陳德麵前,才看清楚陳德的臉,忙道:“請指揮使恕罪。”
陳德笑道:“你行的是軍令,何罪之有?”那士卒轉身向木塔上的同袍作了個手勢,吊橋才又放下,帶陳德走入軍營。
蕭九和辛古二人都在軍營中監督士卒對練,聞聽陳德親自前來視察軍營,全都趕來參見。此刻才還未至中午,陳德見他二人已是汗流浹背,不由心中感動,道:“二位兄弟辛苦。”二人忙道:“指揮使言重。”陳德又道:“江北宋軍不日南侵,我錦帆軍將配合黑雲都出擊敵後,從今日開始士卒要加緊操練,我亦搬來營中居住。”
蕭九和辛古互相看了一眼,雖然一語未發,陳德卻從他們眼中看到了一絲興奮之色,知道這兩人都是不甘寂寞之輩,不由笑笑,又問道:“小舜子在哪兒?”
蕭九忙躬身稟道:“他還在營地中與士卒對練。”
為避免別人猜疑,陳德要求蕭九不得再稱呼李舜為小祈伯。陳德奇道:“我軍中皆是挑選的精壯漢子,他小小年紀如何能與軍漢們對練,莫不是軍士們有意想讓?”說完便讓辛蕭二人帶他去營中訓練場觀戰。
一路上,所有士卒都以百人為一個單位規規矩矩的搭好了營帳,外麵還砌了高約五尺的矮牆互相隔開,除了執勤的,所有士卒都在臨時任命的百夫長率領下在自己的營地裏訓練,五個百人隊集中在中軍營張左側的開闊地上演練陣型。行走在營地的中間,除了乒乒乓乓的刀盾相擊的聲音就是那些臨時任命的百夫長的口令聲,各營地中間的道路筆直通向中軍帳,陳德後來曾經驕傲的對人說道:“我的軍營,比世界上任何城市都整齊。”
進入同樣有矮牆遮護的中軍營帳,便看到精選的軍漢們正手持刀盾在激烈的捉對練習,李舜矮小的身形分外突出,他身體剛剛比陳德自製的大木盾高一點點,整個人正躲在木盾的後麵承受著對手暴風驟雨般的劈砍。
蕭九解釋道:“奉指揮使令,我二人已將平日訓練中有勇力且服從命令的百餘士卒挑選出來,安排在此訓練。”陳德滿意的點點頭,道:“出征在即,你們可從速挑足五百之數,其它人也按勇力重新編成百人隊。”
蕭、辛二人點頭答是,陳德才又看李舜在那場中的表現,隻見他利用自己身形較小的優勢,始終躲在大盾之後,苦苦支撐,對手一時拿他沒有辦法,結果稍有懈怠,居然被這小子刺出一劍正中腰肋,按照規矩便是輸了。看到那名士卒怏怏的行禮後退下,李舜才以肩頭的布衣抹抹頭上的汗水,持盾的左手因為長時間用力已經開始微微發抖。
蕭九看李舜得勝,眼中不禁流露出驕傲的神色。陳德也拍拍他的肩道:“小舜這段時間很努力,假以時日必成大器。”蕭九一愣,見陳德的樣子不像有什麽其他的意思,連忙點點頭。
陳德又道:“二位兄弟近日多有辛苦,我看士卒們已經有了一些軍人的樣子,出征在即,早先答應士卒們的比武奪官不妨就定在明日舉行,今天不如讓士卒們都好好休息一日,膳食加肉。二位兄弟隨我來中軍帳,有些計較再與你們商議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