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昭在關中的安民告示被夏軍及時送入圍困的州府縣城,投降近在眼前的夏國,還是等待汴梁新官家的恩澤,成為趙炅所任命的眾多地方官員不難判斷的選擇。

“趙德昭謀朝篡位,吾乃官家親手選拔的進士出身,豈能從賊。也罷,歸順夏主,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伺,也免得關中父老生靈塗炭。”太平興國五年進士,秦州知州盧顯澄第二日便開城降於夏軍。趙炅雖然打壓武臣,但他在位期間,科考次數與錄取的進士人數之多堪稱空前,十年內提攜起來的新晉文官無數,幾乎遍布關中各州縣,十數日之間,京兆府、鳳翔府、環、慶、隴、渭、鳳諸州先後歸順。

長安城中,陳德頗為繁忙地接待了一批又一批前來表達忠心的關中官員的代表後,將關中治理委托給跟進的丞相府官員。聽聞宋將曹翰已經率領七萬禁軍攻打函穀關,陳德親自帶領龍牙、錦帆、止戈三軍前往赴援。

在關中與中原、河北之間,黃河、呂梁山,伏牛山、中條山、崤山、秦嶺縱橫交錯隔斷東西的廣大地區裏,函穀穀道是最重要的東西向通道,它窄處隻能容一輛馬車通行。函穀關因關在穀中,深險如函而得名。正是因為函穀關乃是長安與洛陽之間的咽喉要道,遠自戰國時期,這裏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曆經大小戰事無數,先期到達的軍士掘土挖濠,在關前幾乎每一寸土地下麵,都挖出了累累白骨和殘破的兵刃。

就在這條東西向的狹窄古道上,曆代建有三座險峻的關隘,分別是潼關、秦函穀關和函穀新關。而夏軍奪關之前,宋人重兵防守的還是靠近長安的潼關。行軍司和軍情司一是考慮到由於潼關距離長安太近,一旦被敵軍突破,關中腹地毫無應變的時間,二是潼關位於函穀穀道西側,宋人完全可以在函穀穀道東側另修關城,將此天險與夏國共有。於是張仲曜率花帽、橫陣兩軍攻破潼關後,幹脆繼續前進,占領居於函穀穀道中的秦函穀關,將它重新修整加固,它是這函穀穀道的真正鎖鑰,恰好卡在函穀穀道最為狹窄險峻之處,兩側丘巒起伏,東臨絕澗,南接秦嶺,北塞黃河。

當西京留守曹翰統率著大軍來到關前的時候,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兩個月時間不到,原本殘破不堪的舊函穀關,居然完全變了模樣。

夏軍不但將關城加高加固,還在關前挖掘了五道深壕,壕溝內側是削尖的鹿角和矮牆,矮牆上布滿了床弩,按照夏軍的習慣,矮牆後麵修建了真正的營壘,營壘中安置著拋石機,不管是床弩還是拋石機都已經校對好了射程。函穀穀道兩側都無法通行,宋軍若要前行,唯有用血肉鋪路。

遠處宋軍已經順著函穀穀道來到第一座壕溝麵前,橫陣軍校尉簡子通頗為興奮地望著將軍石元光,久聞函穀關大名,沒想到它竟然如此易守難攻。現在狹窄的穀道上擠滿了推著攻城車,手持各種兵刃的宋軍,弩手密密麻麻地跟在重甲步卒的後麵,打算靠近射擊。然而,宋軍所行經這一段穀道,早已被三道壕溝後麵的床弩和拋石車試射了無數次。

石元光不需要千裏鏡就看得清清楚楚,他低頭對簡子通笑道:“不用著急,宋人吃了頭一回虧,就會學乖,我們也占不到這麽大的便宜了。”這時前麵的宋軍已經開始將寬大的木板鋪在壕溝上,舉著大盾刀劍的重步兵冒著密集的箭雨當先躍出,夏軍保持著適當的抵抗烈度,讓前陣的宋軍統領覺得隻要再加上一把勁就可以突破頭道壕溝,越來越多的宋軍被督促著湧入穀道,密集得連士卒揮舞兵刃也要小心誤傷同袍。

“是時候了!”石元光沉聲道。“發!”簡子通高聲下令,無數的石彈、陶彈、火箭、床弩,幾乎沒有漏過第一道壕溝麵前的每一寸土地,幾乎就在轉瞬之間,這狹窄的戰場正麵,剛剛還氣勢如虹向前攻擊的禁軍,已經十損七八,好些受了重傷的大聲哀嚎著,尚且能夠行動的更飛快的向後退去。矮牆後麵夏軍大聲歡呼著,刀盾手趁機衝了出去,將宋軍辛苦搭好的木板橋推下壕溝。

在函穀關城上,陳德用千裏鏡看著遠處。

張仲曜道:“曹翰真是莽撞,我軍深濠壁壘相待,他居然一上來便全力相攻。”

陳德笑道:“趙德昭奪得大位,自然要一場大勝來鞏固他的威信,關中乃帝王之居,他奪回了關中,才好繼續自稱正朔。”他望著如潮水般順著穀道湧上來的禁軍,暗道:“關中已定,李斯正在抓緊整理州縣,不多時便有百萬民夫可以輸送上來。在這函穀天險前麵,不知宋國願意流多少血才肯罷休。”

宋軍雖然遭受了重大的傷亡,統兵將領卻仍不放棄,選拔了少數精銳,帶著強弩利刃繼續一波一波地朝西攻打,沒過多久,夏軍所挖掘的深濠已經填滿了屍體,成為通路,寨牆前麵也層層疊疊鋪著宋軍的死屍,被火油燒成重傷的傷者渾身焦黑,在一邊哀嚎,一邊四處亂爬。

西京留守曹翰親自在後督戰,他皺著眉頭看著這慘烈的景象,自己從關中回師擁立,雖然官家並不怪責,但隨即任命西京留守,又讓自己親自率軍奪回函穀關,顯然有一層將功折罪的意思在裏麵。

虎捷左廂第一軍指揮使程常安渾身帶著血水和泥土,頗為狼狽地退下來,跪倒在曹翰麵前秉道:“將軍,函穀關實在太險峻,夏人器械又厲害,不如讓暫緩一陣,待投石機,床弩運送上來再行攻打。”曹翰麵色冷峻,喝道:“短短月餘,夏國人就能把函穀經營的固若金湯,我們有時間等床弩、拋石機,他們難道就坐著看麽?如今之計,正當一鼓作氣,拿下險關!”下令控鶴、虎捷各軍選拔精銳,輪番攻打。

在曹翰的嚴令之下,宋軍一撥又一撥發起衝擊,後隊弓弩手頂著石彈列成弩陣,不惜耗用箭矢,將漫天箭羽傾瀉到夏軍陣地上,夏軍據守的矮牆上,宋人的弩箭密如猥毛,這等不顧傷亡的打法令雙方都損失慘重,第一道壕溝後麵,堆疊的屍體漸漸與夏軍修築的矮牆平齊,控鶴右廂第三軍指揮使朱伯朝甚至親自上陣,頂著盾牌衝入了夏軍營壘,揮舞鋼刀大聲喊殺。

眼見工事幾乎被破壞殆盡,負責前沿的橫陣營指揮使石元光便命軍士退到第二防線。

宋軍大聲歡呼一陣,卻再也沒有餘力繼續攻擊,幾乎殺得渾身脫力的朱伯朝靠在被血水浸泡得有些酥軟的矮牆後麵,解開胸前甲胄,小心翼翼地將一枚卡在兩層鎧甲之間的夏國連弩箭取了出來。在他身旁,控鶴軍、虎捷軍的士卒散坐一地,有的忙著裹傷,有的忙著把夏軍未來得及破壞的床弩掉轉過來。

“朱伯朝果然是條好漢,”曹翰在後麵望見前麵戰況,讚道,見前隊攻打的軍卒確實已經疲憊不堪,他臉色微變,沉聲喝道,“夏國人怕死後退了,誰願領兵繼續攻打!”

“吾去!”適才被曹翰訓斥的程常安臉色慘白,左肩上裹著的白布浸出來血跡斑斑,卻在親兵的攙扶下站起身子,沉聲答應道。

“好!吾就知道,虎捷軍中沒有孬種!”曹翰臉帶微笑。

前麵控鶴軍已經把自己的床弩推到了夏國人修築的矮牆上麵,程常安咬了咬牙,帶著剛剛從虎捷軍中選出的精銳超越了控鶴軍的防線,朝著夏軍的壕溝衝殺過去。

“每一座雄關險隘的威名,實是無數血肉犧牲推起來的,”張仲曜頗為這些漢子不能與胡虜決勝於漠北,卻白白喪命於此而惋惜,“可惜了這些大好男兒,將血流在這裏。待關中平定,是否讓驃騎、白羽諸軍合力東出函穀反擊宋國。”他建議道,鞏固關中最好的方式便是以攻為守,待關中平定,夏國大軍東出函穀關,威脅洛陽甚至汴梁,隻要在野戰中擊敗宋軍,就能迫使宋皇簽訂城下之盟,割讓關中。

“且看戰事如何發展吧,讓行軍司先把進兵方略準備妥當。”陳德笑著接過親兵遞上來的一卷鴿書,隻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頓時僵硬。

“可是國中有事?”張仲曜心中升騰一一陣不詳的預感。

陳德點點頭,沉聲道:“遼人數萬騎兵,正沿著賀蘭山行軍,距離靈州大約還有三日路程而已。”

“什麽?”張仲曜大驚失色,“軍情司為何事前沒有消息?”

“軍情司在遼國的細作是通過康曲達幹和韓德讓的關係發展的,”陳德緩緩道,“此番遼人出兵,不但一直宣稱是要經河北攻打宋國,而且為了保守秘密,隻動用契丹族兵馬,將南麵漢官全部拘禁,還禁止一切商旅出入。幸虧驃騎軍在草原上的蔭戶發現了遼人的大軍,拚死將這個軍情傳遞了出來。”

“原來如此,”張仲曜穩了穩心神,道:“如今靈州一帶團練軍有五萬之眾,尚有虎翼軍留守,執行行軍司早有堅壁清野的計劃,堅守靈州,等待關內大軍回援,應該不難。但是,”他皺緊眉頭,“若是契丹人竟敢舍下堅城,**吾國中腹地,一路燒殺過去,倒是難辦。”

“若契丹人敢如此,就讓他匹馬不回,辛古已經請命,他立即率驃騎、的盧、踏燕三軍回援,”陳德望著前麵正不惜代價地爭奪第二道壕溝的宋軍,沉聲道,“騎軍北返,關中空虛,絕不能讓宋軍越過函穀關。從現在開始,每一道防線都要全力爭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