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王陳德回歸河西後,第二天早晨便巡視稅吏府,令稅吏府中吏員們都深感尊榮。除了少數文士,大部分吏員都沒有入士,胸前掛著“夏王稅吏”的牌子,陳德降尊紆貴前來,便是給了這些黑衣稅吏最大的支持。

長史李斯陪在陳德身旁,頗為驕傲地介紹著年青的部屬們。李斯雖然在別的重臣麵前表現得頗為低調,但內心抱負卻是極高,他招募了一群同樣有抱負和野心的稅吏,以身作則廢寢忘食地工作,完全貫徹了陳德“摸清家底”和“用數字說話”的兩項重要指示。

陳德所要求的許多統計數字都是前代所未掌握,或者是即便掌握也隻是大概,而陳德則要求盡可能細致的抽樣數字,並在西征前確定了稅吏府調查的抽樣方案。在過去的一年當中,稅吏們的足跡踏遍了河西隴右十二州,在州府胥吏的幫助下悉心地重新統計核實了各地田畝,具體產量,民力分布,畜牧規模,礦產分布,商鋪歲入等等信息,編列了詳細的數字表格。

從沙州書院投考稅吏府的王堅如今已經是李斯的得力臂膀,他領導著一百多個胥吏,編製了整個甘州詳盡的土地畝產圖表,勞力在農業、工場、礦產、畜牧、商業等各業的分布圖表、還按照陳德的指示製作了各業投入產出比較分析圖,以及估算的五年內農業產量提升路線圖等文件。讀書人說胸有溝壑,現在王堅卻是幾乎將整個甘州的物產和勞力的分布情況,過去的走勢和未來估計都裝在腦子裏了,一年多奔走於烈日風沙之下,原本還有些白皙的臉已經變得和行軍打仗回來的軍士一樣粗礪黝黑,讓他的身板也變得壯實了許多。

剛開始王堅揣測上意,以為陳德將稅吏們派出去是為了體驗民間勞苦,或者幹脆是“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磨練,誰知這些工作越細致下去,到後來居然能夠大至掌握整個河西隴右十二州之地物力的極限,而夏國偏偏能夠通過軍士蔭戶的製度將所有的物力調動起來,王堅就徹底陷入當初遇到西域奇書一樣的狂熱之中,他徹底迷上了用數字而不是文字掌握州府情況地方法。當青唐城,也就是鄯州收複之後,他自告奮勇,帶著三百多人的稅吏和胥吏隊伍隨著馳獵軍去展開第一次普查,在微弱冷瘴的影響下,仍然隻用了甘州普查一半左右的時間便完成了鄯州的各項數字圖表的編纂,使稅吏府來得及在夏王視察之前拿得出河西隴右十二州普查的匯總。

十二州民力物力的匯總圖表寬三丈,高五尺,幾乎占據了稅吏府大廳整麵牆壁,其餘三麵牆壁上則掛著農牧礦商等各業的各種資源投入與產出對比圖,絲路開通以來的貿易量逐月變化圖等各種細分圖表,這些圖,乃是整個河西稅吏們用汗水甚至鮮血澆灌整年的果實,在圖表的末端,李斯詳詳細細地列出了主持普查的兩千多名稅吏和州縣胥吏的名字,其中幾十個姓名已經打上了黑框,有的被馬賊所殺,有的在戈壁中迷路而死,當然也有積勞成疾累死的。

陳德著實被稅吏府下屬們的成果給震撼了,他背著雙手,頗為激動地在那巨大的圖表麵前走動,圖表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工整的蠅頭小楷,注明了在數字之外的備注情況。

細細將圖表看過一遍後,陳德轉過身來,看著數百名帶著期待的眼神的稅吏,沉聲道:“你們完成了一項壯舉,足以媲美大軍翻越蔥嶺的壯舉,”他提高了聲音,“我相信,這項壯舉,即使在一千年以後,也足以讓人敬仰。”他看著稅吏們興奮又激動地表情,高聲道:“我決定,以稅吏府為主體建立大丞相府,下設統籌、銓選、國用、農牧、造辦、貿易、道路、賑濟、醫藥、詞訟、察奸、統計、兵役十三曹,長史李斯出任丞相,選任精幹吏員稟報與吾,再行任命各曹長史。”

陳德突然宣布稅吏府升格為丞相府的消息,即使是對丞相位置期待多年的李斯也在一瞬間被狂喜擊暈了,他強行抑製自己沒有失態,手掌攥緊拳頭,不停地微微顫抖。

眾多稅吏更不待言,稅吏府雖然是夏國權勢最大,也幾乎是唯一中央文官衙門,但這名字不見諸於史冊,幹得也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算是和中原朝廷體製中戶部搭得上一點邊。建立大丞相府之後,雖然幹得還是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但丞相府這個稱號足以說明了陛下對他的重視,而每天勞碌奔波地稅吏們,也可以自豪地宣稱自己是“仕宦於台閣”了。對大部分貧寒讀書人出身的年青稅吏來說,這是怎樣的榮耀啊。

“國家就在諸位的肩上!”陳德滿意地看著眾稅吏喜形於色的表情,大聲鼓勵道。待眾人回過神來謝恩過後,陳德又和顏悅色地一一與稅吏們交談,表示完成超過他們薪俸的巨量工作的稅吏們,將得到額外賞賜,王堅等幾位幹吏得到了王府賜宴的榮耀。

李斯與幾十位最為心腹幹練的屬吏留到了最後,陳德尚且有重要事情交代。這幾十人多是各曹長史或者副使的人選,這是對他們的天賦和一年多的夜以繼日的辛勞的超額回報,好些人年紀不過三十,少年得誌,當真是喜不自勝。在過去的一年裏,李斯完全用任命臨時主事、隊長這樣的軍隊方式展開工作,許多有能力的人快速地被提拔起來,但沒有固定的官位。

“摸清家底的工作隻是第一步,”待眾人的狂喜稍稍平複下來以後,陳德沉聲道,“接下來的五年,還要靠你們,做一樁前無古人,功在千秋的事業。”他負手走到農業的投入和產出圖表前麵,指著各種差異很大的人均糧食產量道,“同樣是農戶,大量使用畜力的,人均糧食產量遠遠高於單單用人力耕田的,吾國境內地多人少,差異更是明顯。使用吾輜重司改進過的農具的,人均產量略高於不使用的。有比較好的水利和水土維持的田地,畝產量比沒有的高而且穩定。”他頓了一頓,麵對眾稅吏,問道:“倘若我們在五年之內,廣泛推行畜力和優良農具,修築水利,按照現在各項對比情況,人均糧食產量和畝均糧食產量大概能提升多少?”

眾稅吏相互看了看,陳德這個問題並不難,但提問題的角度卻是奇怪的,官府怎麽會去考慮農戶如何耕田的事情呢?遲疑了一會兒,王堅鼓起勇氣,答道:“按照甘州的數字,人均糧食產量大約可以提升三成,因為有開墾授田的關係,地均糧食產量提升會低一些。在熟田更少的鄯州,這情況會更加明顯。”

“很好,”陳德對他讚許地點點頭,“所以我們要以官府的力量去推行使用畜力、興修水利、改良農具,”他皺著眉頭,頓了一頓,又道,“輜重司正在收集各地產量高的優良種子,相互雜交繁殖,期望得到既高產量,或是耐寒耐旱的良種,假以時日,農戶們用輜重司的種子種地,產量提升的空間會更大。”

“陛下,”李斯猶疑地問道,“若是給十二州的近百萬農戶配置耕畜,數量大大超過軍馬,所費錢財數千萬貫計,此外修築水利,改良農具,甚至改用良種,都涉及到巨大的投入,輜重司一時如何拿得出這筆費用?”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主持稅吏府一年多,李斯對各種數字的規模已經有了大概的體會。

陳德道:“你說得便是這樁事業的關鍵。所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丞相府需要主持頒布一個餘糧收集法,將耕田蔭戶的餘糧收集起來,向國中的牧區換取耕田所用的大牲畜,此外,留下一些糧食,農牧司要指導各軍軍士,抓攏蔭戶,利用農閑時間趕休各種水利設施,按照出工的多少發給糧食。”

李斯雖然熱切功名,卻不是諂媚之臣,他思忖片刻,皺著眉頭道:“陛下,這收集餘糧一事,說來容易,做來卻難,農戶沒了餘糧,遇到天災,隻怕就是餓殍遍地的局麵啊。”

陳德讚賞地對他點點頭,道:“能想到這點,我倒放心將事情交托給你了。”他頓了一頓,看著周圍的稅吏,沉聲道:“這餘糧收集,強令農戶改行畜力,乃是前代所未有之事,萬萬不可操切,寧可少收集一些糧食,少換些牲畜,先由一隊軍士之下的農戶互換著使用大牲畜耕地,也不可搜刮過甚。”見眾稅吏都神色凜然,他舒緩了口氣道:“此政若是進展順利,逐年糧食產量提升,自然會越來越容易推行。諸位務必要兢兢業業,這些收集起來的餘糧隻用於購買耕畜,興修水利,革新農具三樁用之於民的事情。事關國運,若有任何官員挪用該項錢款,上官置之不理的,可以徑自來報於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