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官家腿上箭創流血不止,難以乘馬,崔翰便命士卒尋來一輛驢車,又讓他脫了黃袍,換上普通士卒的衣服,這才率領兩百餘騎班直衛士護送著趙炅從尚未受遼兵攻打的禦營西側走脫。

高懷德隨即披了趙炅的黃袍,握劍立於黃羅傘下,繼續指揮禦營軍兵抵抗遼兵。其時禦營中尚有班直衛士及控鶴軍過萬軍卒,在高懷德接管指揮後,竭力抵擋,居然堪堪穩住了防線,雙方又激戰了個多時辰,耶律休哥親自率軍衝擊禦後陣數十次,身背三創,亦未成功,因馬力衰竭,將士疲乏,隻好撤圍而去。兩軍停戰,高懷德旋即連夜召集眾將到禦營商討撤軍事宜。

“汝說的可是真的?”聽高懷德說官家居然在亂軍中不見,劉延讓大驚失色,旋即想到另一個可能,怒從心起,吼道:“奶奶地,退兵,退兵!”石守信麵色雖然平靜,按在桌案上的手掌卻青筋暴起,甚至在微微顫抖。潘美、曹翰等趙炅倚重的宿將心情複雜地沉默著,而孔守正、傅潛等官家從晉王舊邸一手簡拔的班直將領則低頭不語。

諸將雖然各懷心思,卻都籠罩著一股羞恥的情緒。趙炅禦駕親征號令諸軍,雖然屢有出格之處,眾將都無異議,隻因五代以來,君主和統帥實則是合二為一的角色,莊宗李存勖號稱“十個指頭上得天下”,周世宗督戰險些為流矢所中,不但不避,還令衛士將禦座前移數尺,讓敵將再射,趙匡胤亦是“一條杆棒等身齊,打下四百座軍州都姓趙”的蓋世梟雄。將為軍之膽,文才武略,道德仁義放在一邊,馬上得天下,首先要有讓眾軍心服的膽氣。可是,中原竟然出了拋棄大軍的皇帝!

沉默良久,石守信開口道:“二十萬禁軍危如累卵,幽州城堅難下,契丹援兵雲集外圍虎視眈眈,當次非常之時,官家卻不見蹤影,有道是國不可一日無君,眾軍不可一日無帥。“他語意未盡,便住口環視眾將,高瓊、孔守正、傅潛等班直將領臉色立刻變得極為難看,潘美、曹翰低頭不語,張美、崔彥進等若有所思,而高懷德與他怒視,破口罵道:“石守信,汝可是想要謀反?”石守信還未開口,劉延讓便回敬道:“高懷德!汝今日身披黃袍,假冒官家哄騙眾軍,才是真謀反!”兩員老將怒氣勃發,掌中氣氛更顯得壓抑,帳篷外麵更鼓聲聲清晰地傳來,已是二更,陳德頗有些倦意地抬頭,他兵僅三百,又不是禁軍係的,在這廢立大事上,發言權微弱得很。

劉延讓與高懷德怒視良久,忍耐不住,道:“武功郡王德昭乃先帝之子,就在禦營之中。”啪的一聲,一拍腰間橫刀,轉頭看向潘美、曹翰二將,大聲道:“昔年太祖皇帝待你二人不薄,今日眾軍無主,你二人意下如何?”聽他打破僵局,石守信、高懷德,張美、崔彥進、孔守正、傅潛、王超等的目光都投注在潘美和曹翰身上。潘美奉旨協調都督眾軍攻打幽州,曹翰與米信統領鐵騎、虎捷軍,都是手握重兵又未受多少損失的。

眾將都屏住了呼吸,五代以來,禁軍擁立皇帝如同走馬燈一般,每回都有無數人頭落地。帳幕中靜得可怕,旁邊插著的牛油蠟燭偶爾發出嗶嗶勃勃的爆響聲,閃爍的火光映出潘美與曹翰的臉孔的陰影不斷變幻。然而潘美絞著雙手,垂頭不語,曹翰手握著刀柄,警惕地注視著帳中眾人。高懷德不敢假傳聖旨,通知眾將時便告知了官家不見,是以眾將都帶了不少的衛士到禦營來參加軍議,當此非常之時不得不有所防備,免得遭了暗算。

等了許久,潘曹二將仍是不語,石守信失望地長歎一口氣,長身站起,歎道:“罷了,罷了,大家一拍兩散,各自退兵吧。”他也不管眾人如何,徑自按劍步出中軍帳,劉延讓也跟著起來,呸了一口,罵道:“一群孬種!”大步走了出去。高懷德若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眾將突然卷入到一場未遂的廢立爭議中,心情都有些異樣,顧不得客套,紛紛起身回營,契丹人大軍在側,退兵要趁早,走得晚了,隻怕就要成異鄉之鬼。

陳德匆匆回到軍營,三百牙兵早已準備妥當,正欲出發時,忽然有親兵來報楊業前來拜訪,陳德便命張仲曜率軍暫且等待。隻見楊業匆匆踏入營帳,一見陳德便高聲道:“外間傳言官家在亂軍中走失,各部都在準備退兵,可是真的?”眾軍哄傳,有的說官家拋棄大軍獨自逃走,有的說官家忽然不見,但確實消息隻有參加了中軍商議的將領才知道,更無人通知河東一係的廂軍,楊業心知擅自退軍是處斬的罪名,若是眾軍皆退,留在戰場上的那就成了犧牲品,是以親自到陳德這裏來確認消息,見安西軍已經在列隊待發,心中已明白大半,看向陳德,隻見他點點頭,沉聲道:“正是如此,各部都在爭相退兵。”

此時禦營中已經人喧馬嘶鬧成一片,各部禁軍都知道敵前退軍的厲害,他們雖然不似安西軍這樣早有準備,卻可以丟棄輜重糧草,甚至軍械鎧甲,搶奪馬匹大車,以最快地的速度朝南退卻,涿州現在還在宋軍控製之中,隻要在契丹兵追上之前退往涿州,憑城堅守,也就安全了。於是,幾乎在瞬息之間,各處宋軍大營仿佛失去蜂王的馬蜂窩一般,到處都是倉皇奔走的潰軍。似潘美、曹翰、石守信等宿將尚能勉強集合牙兵衛士,整軍而退,而孔守正、傅潛等新近拔擢的將領,竟然對禦前班直失去了掌控,眾班直精銳苦戰一天,等到的卻是官家獨自逃走的消息,軍心大慟,聞聽退軍,立刻四散奔逃,就連趙炅攜帶到營中的禦用器物也隨意丟棄。宦官、妃嬪無人來管,又見四麵皆是營嘯亂軍,隻有在營中忐忑等待天明。跟隨大軍來到幽州城下的十數萬民夫,大營附近來投的幽州漢官漢民見大營擾動,不明所以,更是彷徨無助。

楊業得了確實消息,點點頭向陳德匆匆道謝,正欲回去安排退軍事宜,忽然外間又闖入一人,披頭散發,來到陳德與楊業麵前,一言未發,跪倒便拜,額頭在堅實地沙地上磕得砰砰直響,陳德與楊業連忙側身避過這大禮,定睛一看,卻是王侁,隻這一會兒功夫,他額頭已經叩得血肉模糊。陳德皺著眉頭,沉聲道:“王兄快請起,有話邊說,你這是怎地?”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扶他。

王侁卻隻是不起,目視著陳德,大聲道:“吾為十數萬父老活命而來,幽燕父老相迎王師,遼人都知曉,北伐大軍一退,遼人必定燒殺搶掠,隻怕幽燕之地生靈塗炭。”聽他聲調高亢,竟有逼迫之意,陳德不覺皺了皺眉頭,沉聲道:“吾兵僅三百,大軍潰散,無力回天,你找到吾又有甚用?”王侁聞言一愣,沉默片刻,冷笑道:“陳德,枉吾當汝是當世英雄,兩千精騎早已駐馬桑幹河南岸等著接應汝回歸河西,朝廷不知,你當吾也不知嗎?”祆教在幽燕弟子眾多,為了策應北伐,王侁又早赴幽雲刺探軍情,更在幽州廣布耳目,是以兩千白羽軍潛行幽州外圍等待接應陳德,瞞得過別人,卻被王侁探知,隻不過他有愧於陳德,將此節隱瞞不報。

陳德聽他揭破,心下一沉,旋即了然,對王侁生出一絲感激之意,卻不便強行趕他離去,沉聲道:“兵敗如山倒,遼兵數萬鐵騎雲集幽州,豈是兩千騎軍攔得住的。外間潰軍亂奔,秘權還是隨吾等先行離開吧。”說完就揮手讓張仲曜帶兵將王侁架起來。王侁卻仍舊不依不饒,大聲喊道:“兩軍相戰勝負未分,契丹兵數萬騎亦傷亡慘重,並非沒有顧忌!大軍中許多士卒尚且能戰敢戰,苦無大將出頭統禦而已!”他見陳德置之不理,又轉頭質問楊業道:“楊將軍北地漢人萬民敬仰,安能舍棄這些百姓,隻圖保全自身?素稱無敵,如此怯懦,吾當真瞎了眼!河東河北數十萬民夫,幽燕之地千家萬戶漢人,怎忍心坐視他們淪為牛馬牲畜!”

楊業被他譏諷,垂首思量片刻,抬頭沉聲道:“陳節度,當此危局,各軍爭先退兵,本應各保自身,吾亦知道此乃不情之請,還望陳將軍海涵。”楊業乃是對陳德有大恩的人,他一開口,陳德心中便是一沉,暗道,這楊業果然吃不住王侁之激,兩人間這場因果,隻怕要應在當下。果然,楊業沉吟片刻,似下了決心,沉聲道:“涿州與幽州之間有要道名鹽溝,林密路窄,利於遮斷埋伏。業當親自引軍,沿途收集護送百姓民夫退往內地。請陳節度引安西軍去鹽溝穀口,收拾潰軍,布置疑兵,埋伏強弩以待遼人。”

作者:王侁角色作為純屬虛構,並無為其翻案之意。書友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