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頭,箭矢如雨,夾雜著石彈轟擊城牆的聲音。宋軍所用床子弩弩箭乃精鐵製成,勁力極大,竟然能射入磚石,攻城的控鶴軍也是勇猛,居然將深深紮入城頭的床子弩支用繩索連接起來,然後便如遊牆壁虎一般攀援而上。因為並非使用的攻城雲梯,不到城頭兩三丈時,守城漢兵若不探出身子,決計看不見正在不斷向上攀援的宋軍。為了身手便捷,這些從控鶴軍挑選出來的勇士,隻穿著簡易的革甲,盾牌頭盔盡皆不帶,口中緊緊綁勒著粗布繩索,即便是不慎被流矢沸油襲擊而失手摔落城下,也隻是將慘叫聲悶在腔子裏。

眼看著冒死攀城的軍卒三三兩兩掉來,就連在城西督戰的大宋皇帝趙炅也臉現不忍之色,他陰沉著臉,問道:“遼軍中的內應是否穩妥?”身旁侍立的王侁躬身秉道:“李紮勒燦乃是世居幽州的胡人,深得契丹人和韓德讓信重,臣與他已經約好,今日裏應外合,取了南城門,迎王師入城。”他依舊是一襲儒衫,眉宇間卻多了幾絲風塵之色,趙炅北伐之前,他便領命在幽燕一帶聯絡祆教子弟暗助宋軍,而重中之重,則是在今日,依仗城中遼軍內應,一舉奪下南麵城門。

趙炅點點頭,麵色依舊陰沉,在他身後,站立著潘美、曹翰、米信等一眾禁軍重將,再往後則是石守信、張美、劉延讓等元勳宿將,安西節度使陳德也在其中,眾人都皺著眉頭看著數百控鶴軍士卒一點點地往城頭上爬去。這以弩箭搭設繩梯的攀爬之法雖然隱蔽,不易為敵軍察覺,但上城的速度也慢,一旦敵軍發現,立即用沸油遍澆淋下來,攀城的壯士恐怕一個都活不下來。眼看時間一點點過去,最先頭的宋軍已爬到離城牆不過兩丈之下,因未聽到城頭動靜,便緊緊貼在城牆上麵,等待約好的信號。

此刻正值午時,六月的太陽曬在幽州城牆上的戍卒隻能眯縫著眼睛,也曬得如同壁虎一樣攀在弩枝繩梯上的的宋軍皮肉焦燙。陳德不能想象那些軍漢如何同時忍受著死亡的恐懼和驕陽灼烤這兩種折磨加身。如果他用懷中中李簡秘密製作的千裏鏡觀看的話,會發現所有的攀城士卒黝黑的皮膚上則為汗水而結了一層粗糲的鹽霜,有的已經開裂。

迪裏都指揮使李紮勒燦帶著數百親隨,手按腰刀巡視南城。宋人控鶴軍上午扛著攻城雲梯猛攻了兩個時辰,最後丟棄了千餘具屍體退了下去,城上戍守的漢兵正抓緊時間依靠在城頭垛堞下休息。見迪裏都上來,曉武營指揮使常萬山衝他點點頭,一邊擦拭著镔鐵刀上的血痕,一邊笑道:“李紮勒燦,吾等漢人在這裏為了遼國拚死拚活,你們這些胡種卻躲在後麵,當真可惡得緊。”這迪裏都乃是世居幽州的奚人組成的軍隊,契丹人信任他更勝過漢兵。但在幽州,奚兵和漢兵俱是前朝幽州、盧龍節度使安祿山的部屬,幾百年共同進退,共同打過契丹,也打過中原,相互之間的關係,比契丹人卻還要近些。唐代安祿山史思明之亂雖然最終平了,但幽州此後一直割據自立與中原,更在祆教有意無意地推動之下,奉安史為聖,軍中尤其如此。

李紮勒燦見他相罵,也回敬道:“常萬山,你等漢兵不服南朝也有幾百年了,莫要以為南朝入上來不殺你。”雖然一邊笑著一邊走上前去,手已經不知不覺地按在了腰刀柄上,他身後的親兵見狀,也都散開,若有若無地貼近了附近的驍武營漢軍。常萬山不虞有它,笑罵道:“安聖起兵以來,咱什麽時候怕過南人?憑什麽要服他們?”話音未落卻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雙手緊緊攥住李紮勒燦刺入心口的刀刃後端。李紮勒燦殺人如麻,這一刀又快又準,饒是常萬山這等悍將也躲避不及,見他已然殞命,歎道:“常家也是跟著安聖起兵的,為著中興聖教,隻好對不住。”一邊用衣襟擦著血跡,一邊冷笑著看迪裏都地將士與城頭驍武營漢軍戰作一團。

驍武營軍卒未想到這些平日裏一起喝酒、一起找女人,一起打草穀的迪裏都軍卒突然之間下了殺手,而指揮使常萬山更在第一時間遭了暗算,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大虧,當場便有百多人倒在血泊之中,其餘的人倉皇抽出兵刃抵抗,各自為戰。雖然漢兵有兩千多人,卻群龍無首,在這段城牆上卻被數百人的迪裏都殺得連連後退。

宋軍見城牆上突然拋下一段尺許寬的白綾,乃是預先商量好的信號,立刻將原本對著城頭不斷釋放的弩陣掉轉方向,朝著西城樓兩邊發射,阻擋城牆上的漢軍反攻城樓的去路。城牆上麵攀著的控鶴軍死士可算等到了出擊的時刻,當即將腰間利刃抽出來銜在口中,手腳並用地加快爬上城頭,與迪裏都的遼兵合作一起,不多時,便上去了三百多人。

眼看隻需解決城樓中尚在負隅頑抗的三四百遼兵,南城門便唾手可得,趙炅大喜過望,壓抑不住心頭的激動,高聲令道:“機不可失,城門一旦打開,鐵騎、虎捷軍迅速進城。”他話還沒說完,曹翰已向作為攻城預備隊的一萬五千鐵騎軍,三萬虎捷軍下令,眼看著大軍如潮水一般擁到正在激烈交戰的南城門外,隻待城門一開,幽州城便不歸遼人所有,趙炅極為興奮,大聲道:“擂鼓,為城頭壯士助戰,一戰收複幽州,乃不世奇功也!”俄爾見城樓中漢兵抵抗甚是激烈,又緊張地和眾將一起觀戰,皺著眉頭沉聲道:“幽州悍賊居然如此頑抗。令虎捷軍速速上城助戰。”而此時虎捷軍早按照攻城的既定策略,搭設雲梯,手腳不住地往城上攀爬了。

正當眾人都以為大局已定時,西城樓東側忽然響起胡笳聲聲,有一彪契丹人馬不顧箭矢,頂著盾牌殺了過來,這一隊遼兵甚是勁銳,居然將迪裏都的軍兵殺得連連後退,很快便和攀上城的宋軍士卒交起手來。

話說耶律學古從韓德讓那裏告辭出來,心中感念,韓德讓身為漢人,先祖還是從中原擄掠到耶律家的奴隸,隻因得了陛下娘娘的信重,便如此忠心耿耿,苦守幽州,如此公忠體國的胸襟,比隻朝中明爭暗鬥的得契丹權貴,真是天壤之別。自己身為契丹國族,卻眼看著契丹兵躲在漢兵後麵,漢兵看契丹人的眼光都帶著蔑視,卻也赧顏,便帶了入城的一千多北院親軍,不顧宋軍箭落如雨,打出禦盞郎君的旗號,頂著皮盾,從西城一直往南巡視,沿途宣言契丹援軍雲集幽州外圍,隻待上京兵馬一道,宋軍便會土崩瓦解,為守城軍卒鼓舞士氣。雖然守城漢軍並不理會這些契丹人,耶律學古自家心裏卻得安慰。

誰知剛到南城,便聽驍武兵來報,迪裏都投了宋人,正欲裏應外合打開南門,耶律學古朝南麵望去,宋人數萬步騎已經出動,正如潮水一般朝南門湧過來,正欲一擁而入,當下大驚,思忖道,上京兵馬正在南來,若是讓宋軍先奪了幽州,吾契丹族在南麵便再無立足之地,為今之計,隻有舍卻性命,拚死一搏。便拔出腰間橫刀,對左右親軍道:“宋人攻南城甚急,城門不容有失,且隨我上前廝殺,奮身報國就在此時!”

迪裏都軍卒雖然隨從李紮勒燦投宋,畢竟隻是出於對首領的一種盲信,在遼國奚人地位頗高,就連世世代代為皇後的蕭氏也混雜有極深的奚人血統,和漢軍相比,這些奚兵對遼國的歸屬感隻有更深,對上耶律學古統領的北院契丹軍便有些慌亂,又聽聞契丹軍中高喊:“禦盞郎君耶律學古大人率北院親軍在此平亂,隻斬首惡,裹挾作亂者既往不究!”奚兵的鬥誌又弱了幾分,不少人竟然棄械投降。

此時韓德讓也聽聞迪裏都叛亂,宋人大軍雲集城外,正待從南門入城,立刻命自己手下心腹將領張素帶領羽林兵急速增援驍雄營打退宋軍。自己則親自帶著漢軍中最為精銳的南北衙兵,從城中大路奔去救援。來到南城門樓前,隻見數百奚兵已經守在城門內側,而厚重的城門,正在這些奚兵身後緩緩打開,隱約可見城外密密麻麻盡是宋軍。

“驅散奚兵,堵住城門!”不暇思索,韓德讓一揮手中馬鞭,頓時便有百餘北衙騎兵打馬衝殺過去,當此萬分危急的時刻,騎兵統領也不顧損耗,徑直驅使馬匹衝突持盾挺槍護住城門的迪裏都軍卒,連人帶馬的巨大的衝力頓時將迪裏都衝得有些混亂,騎兵們則被反應過來的迪裏都奚兵亂刃刺死,連馬匹也被橫刀斬成了肉泥。趁著敵軍混亂,北衙兵頂著盾牌拚命衝了過去,和迪裏都的人混戰一團,北衙兵仿佛潮水一樣衝得人數不多的奚兵連連回退,頓時,城門內側狹小的空間之內,擠滿了互相砍殺的軍卒。那向內緩緩打開的城門為城內的軍兵和屍體所阻擋,隻開了僅容一人通過的一道縫隙,便再也打不開,外麵的宋軍擠不進來,前麵軍卒眼睜睜看著城內兩支遼軍不要命地相互殺戮,後麵軍卒則手忙腳亂地將撞城車往前搬運,虎捷軍的都頭校尉們一邊大聲斥罵,一邊用刀背讓先頭的軍卒讓開一條道路,好方便撞城車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