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普這番論析直指要害,趙炅頗為讚許地點點頭,又問王侁道:“田欽祚圍攻嵐州也有月餘,戰事遷延不下,到底何故?”雖然田欽祚在軍書中對嵐州戰事早有稟報,但廣開言路互相製衡乃是帝王心術。再者,祆教雖然在嵐州遭到打擊,不能再用,王侁卻仍然是朝廷中對嵐州虛實了解得最清楚的人。對嵐州留守千餘軍兵能夠在大軍圍攻下抵抗一月之久,趙炅也頗感興趣。

王侁不敢怠慢,拱手秉道:“留鎮嵐州的乃是陳德左右手,右軍統禦將軍蕭九,麾下有輜重營、錦城營、匠作營千五軍士。陳德在嵐州雖然留守兵力不多,但邊民素來彪悍,嵐州民戶閑時由軍士領著習練射藝,陳德又以軍法部勒民戶,所以眼下嵐州城中雖然兵少,卻有民戶中的萬餘丁壯可用,這些壯丁不能出城野戰,登城守禦卻是綽綽有餘,是以守城兵力實際上有過萬之數,曹翰將軍帶領的五千禁軍,實在是難以攻下。”

“哦?竟有此事,”趙炅頗感興趣地道,“若是北邊各城民戶皆能如嵐州壯丁一般能登城助戰,契丹人要攻打各城寨便大大不易。”

見皇帝的思路一下子又轉到與遼國作戰那邊去了,曹彬接道:“王大人之言有些偏頗,民戶雖然閑時習練射藝,卻是難以和軍隊相比的,不說禁軍,連廂軍也有所不如,極其容易發生混亂、嘩變等等,為敵軍所趁,反為不妙。”他看了看趙炅表情,似乎並沒有不同意,便接道:“嵐州月餘未下,必定是陳德暗暗留下了更多兵馬守護。既然太原不救嵐州。朝廷數十萬禁軍枕戈待旦,可以加派兵馬,克此孤城。”

“陛下,”王侁見曹彬稟報後,趙炅依舊不置可否,反而看向自己,又秉道:“臣更擔心的是,嵐州城中除了丁壯之外,還有萬餘陳德從草原上擄掠回來的蠻人,其中多有精擅騎射的勇士,若是我軍圍困太急,那蕭九情急之下,將這夥蠻人放出來與我軍作對,更是難以對付。”他這話又在趙炅權衡的天平上放下一個砝碼,此時中原曆經了唐末五代,雖然仍舊以天朝自居,但在武力上卻有些失了漢唐以來的自信,胡人打仗厲害是朝中上下的共識。

若是將嵐州逼得太緊,兔死蹬鷹。蕭九武裝其這批匠作營中的草原奴隸,不管是劫掠還是作戰,都將給宋軍造成麻煩。至於奴隸是否可以武裝成為士兵,卻不在大宋君臣考慮的範圍之內,在他們心目中,士兵和奴隸,原本就是相差不遠的兩個等級,隻要這些奴隸曾經是很好的士兵,就比那些農閑時練練射藝的壯丁強上太多了。如果嵐州城裏有幾千匹戰馬將這些奴隸武裝成為騎兵的話,估計田欽祚都會考慮退兵的。

“這麽說來,這小小的嵐州城中,竟然有過萬甲兵,還有胡族,器械糧草亦是不缺,如果不大動幹戈的話,是打不下來了。”趙炅沉吟道,田欽祚早有軍報上來,嵐州守軍遠遠不止一千五百之數,旬日來禁軍全力攻打,死傷不輕,但城頭敵軍似乎元氣未傷,田欽祚甚至指斥王侁給出的城內情報是誤導大軍。不過趙炅和王侁乃是微末時便交好的朋友,登基以來,所用臣僚,要麽不通兵事,要麽根基淺薄,要麽實際上在太祖時便已嶄露頭角,唯有王侁既是心腹,又久經曆練,除了篤信祆教這一點不美之外,趙炅對他還是十分滿意的。因此,旁人的詆毀,乃至王侁信奉祆教這些事情,暫時都影響不了趙炅對他的倚重。

“以老臣之見,既然陳德有心歸順,就宣召讓他入朝為官,先把他和部屬隔離開來,然後朝廷徐徐再往河西委派官吏,換將選兵。這樣兵不血刃可得河西千裏地。”趙普奏道。

“丞相此言謬矣,那陳德乃是梟雄心性,上述求和不過是形勢逼迫而已,他大軍數萬在手,地方千裏,號令隨心,安肯誠心歸降入朝?”曹彬不待趙炅發話,便出生反駁,大違他平日裏謙謙君子的做派。

趙普緩緩搖頭,悠然地道:“曹樞密很了解陳德麽?焉知他不肯解甲來朝。再者,嵐州城中不但有他的眷屬,他心腹部將,萬餘大軍的家眷也都在,若是因他一人不肯來朝而玉石俱焚,不知他那些部屬是否還能對他忠心耿耿,心中難免有些記恨吧。河西上下離心,朝廷改日抽出身來,發兵破之,也不甚難。”他單手撫胸,胡須微微顫動,儼然一副老成謀國的樣子,宰相風度,叫人心折。

“若是那陳德不肯來朝,又當如何?”曹彬也不甘示弱,反問道。他這樞密使也不是紙糊的,若隻知唯唯諾諾,一心北伐的趙炅焉能任他屍位素餐。

他雖然氣勢淩厲,趙普神色自若,泰然答道:“那便依曹疏密與田將軍所請,加派兵馬,攻克嵐州。將那陳德眷屬接道汴梁,陛下建一座朔方節度使府邸居之,至於城中其他男女,犒賞禁軍士卒,為奴為婢皆可。將朔方節度使的任命和嵐州情形一同頒至嵐州。同時命董遵誨從靈州退到環州,陝西五路尚有禁軍數萬,廂軍和土兵近十萬,乃中原腹心之地,陳德數年之內也難以侵犯,待東麵戰事平定,朝廷大兵轉而向西,到時候還要偏勞曹樞密使調兵遣將啊。”說完之後,他幹笑兩聲,拈了拈胡須。

“朔方節度使,”趙炅沉吟道,“前朝朔方節度使駐地便是靈州,難道丞相是想棄守靈州,讓與陳德嗎?”

趙普沉聲道:“靈州孤懸瀚海之外,周圍皆是番部蠻族,援軍難至,從陝西轉運糧草又極為不便。陳德雖然受了朝廷封號,入朝,則他的部屬是朝廷西北藩鎮,以朔方建節有何不可?若是他不入朝,靈州在他四麵圍困之下,旦夕可下,給不給隻是一個形式而已。”

此時中原漢人的勢力經過了晚唐五代的戰亂,已經大大向內地收縮,雖然靈州附近尚且有大量漢人居住,但與中原之間的沙漠戈壁已經是各族番部放牧牛羊之所,身為丞相的趙普私下裏不知多少次為補給涼州駐軍頭疼過,心中早已叫苦連天,趁著陳德圍困靈州的機會,幹脆一起提出來。依著他的道理,若是朝廷大軍維持著東向的態勢,西麵那些補給不便的節鎮便要主動收縮回來,免得像這次一樣,被莫名其妙地拖入到一場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的戰爭之中。若是朝廷禁軍轉而向西,在中原人力財力軍力源源不斷的支持之下,這些失去的節鎮自然可以輕易奪回。

趙炅聞言緩緩點點頭,若是單單按照陳德眼下據有的地盤而論,當封他朔方節度使兼領河西節度使,觀察甘肅瓜沙四州都可以,權柄之重,無以複加,趙普隻提朔方節度使,乃是將他根基最淺的一處封給他,河西之地諸多番部的早有各種節度使、團練使、觀察使封號都未削去,也是給陳德統治河西埋下釘子的意思。

“既然如此,便依丞相所議。”趙炅點點頭道,“若他肯歸順入朝,朕又豈會吝嗇一個說朔方節度使的虛名。”他話語說得輕鬆,心中對這藩鎮封號卻是耿耿於懷的,揮手命趙普起草詔書。

嵐州,蕭九已經連續一個月宿在城樓之中,晚上燈籠火把照的左近都是一片通明,四麵城牆上皆加派人手防備宋軍趁夜偷城,城內刁鬥森嚴,錦帆營軍士按劍巡視,防備城中居民暴起叛亂。

自從宋軍圍城以後,蕭九立刻在城中選取了善於射箭的五千民戶,一名輜重營軍士帶領十名民戶登城守禦,這個月戰事纏綿下來,壯丁折損了又補充上來,城牆上還有三千之數,輜重營軍士也還有三百多,每個軍士都給捶打成實實在在的十夫長了。不到萬不得已,匠作營的三百軍士蕭九是一個也不敢調派的,數千工奴不知從哪裏聽到了風聲,近些日子來有些不穩,李簡也不斷建議,幹脆將這些蠻人武裝起來,放出城去殺宋軍好了。

“根據我們在工奴中間的耳目來報,這些胡族不少往日便是騎馬射箭的,但在匠作營呆的久了,桀驁不馴的性子也磨去大半,隻要我們允諾他們隻要此戰之後便給他們一個嵐州蔭戶甚至軍士的身份,大部分人還是願意為我們作戰的。”李簡建議道。圍城的宋軍人數雖然不眾,但攜帶的弓弩器械十分厲害,近日來城中可用的壯丁損耗頗大,已經有些補充不上了。

注:唐代經營西北的五大節度使所轄的地盤和兵力如下:

朔方節度使﹐捍禦突厥﹐治靈州(靈武郡﹐今寧夏靈武西南)﹐統轄經略軍﹑豐安軍﹑定遠軍﹑東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安北都護府﹑單於都護府﹐管兵六萬四千七百人。天寶時節度使為王忠嗣﹑張齊丘﹑安思順。

河西節度使﹐斷隔吐蕃﹑突厥﹐治涼州(武威郡﹐今甘肅武威)﹐統轄赤水軍﹑大鬥軍﹑建康軍﹑寧寇軍﹑玉門軍﹑墨離軍﹑豆盧軍﹑新泉軍﹑張掖守捉﹑交城守捉﹑白亭守捉﹐管兵七萬三千人。天寶時節度使為王倕﹑皇甫惟明﹑王忠嗣﹑安思順﹑哥舒翰。

安西節度使﹐又稱四鎮節度使﹑安西四鎮節度使﹐撫寧西域﹐治龜茲城(今新疆庫車)﹐統轄龜茲﹑焉耆﹑於闐﹑疏勒四鎮﹐管兵兩萬四千人。天寶時節度使為夫蒙靈﹑高仙芝﹑王正見﹑封常清。

北庭節度使﹐防製突騎施﹑堅昆﹐治北庭都護府(治庭州﹐今新疆吉木薩爾北破城子)﹐統轄瀚海軍﹑天山軍﹑伊吾軍﹐管兵兩萬人。天寶時節度使為來曜﹑王安見﹑程千裏﹑封常清。

隴右節度使﹐備禦吐蕃﹐治鄯州(西平郡﹐治今青海樂都)﹐統轄臨洮軍﹑河源軍﹑白水軍﹑安人軍﹑振武軍﹑威戎軍﹑莫門軍﹑寧塞軍﹑積石軍﹑鎮西軍﹑綏和守捉﹑合川守捉﹑平夷守捉﹐管兵七萬五千人。天寶十三載又於鄯﹑廓﹑洮﹑河四州西境增置寧邊﹑威勝﹑天成﹑振威(吐蕃雕窠城)﹑神策﹑金天﹑武寧﹑曜武八軍。天寶時節度使為皇甫惟明﹑王忠嗣﹑哥舒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