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奉步履輕浮地走出陳德的大帳,立時覺得陽光耀眼,嵐州軍各部都或立或坐,正井井有條的進行著大戰之後的整理工作。一堆堆兵器甲仗送到輜重營登記造冊,繳獲的營伍回到嵐州後會得到與這些價值相當的補償。輕傷的傷員也在隨軍郎中那裏得到悉心醫治,就連定難軍的俘虜也是一樣。

路過看管定難軍俘虜的空曠地,隻見黑壓壓滿地都是蹲著俘虜,李克憲、李克遠正在與看管俘虜的黑雲都校尉史恭達交涉,將預備贖回的親隨分營優待安置,這也是陳德的意思,早些讓那些不是夏州核心層的部落死了心。李繼奉看了看黑雲都軍容,不禁大驚失色。黑雲都騎兵都騎著高頭大馬,全身重甲,長長的馬槊平放鞍前,人馬身上的重甲防護居然比鐵鷂子還要嚴密,簡直就跟一座移動的鋼鐵堡壘一般。

黨項鐵鷂子還攜帶弓弩,黑雲都重騎卻連弓弩都不帶,專門衝陣和踩踏敵軍步卒。在剛才的騎兵決戰中,黑雲都重騎在嵐州軍騎陣的最後壓陣,如果前麵衝擊敵營的輕騎兵受到阻礙,則前方輕騎讓開道路,由黑雲都結陣從後麵加速殺出衝擊敵軍,如果敵人強大,嵐州輕騎接戰不利,則且戰且退到黑雲都身後,黑雲都憑借重甲結陣阻敵,輕騎兵則在黑雲都掩護下暫且休整,再行殺出。

隻是今日與定難軍的戰鬥太過順利,經過三日三夜鏖戰的定難軍騎兵幾乎被嵐州驃騎和弓騎營一舉催破,黑雲都得以成為整個戰鬥中最無所事事的營伍,戰後便被陳德分派來看押戰俘。

“黑雲都在此看守俘虜,汝是何人?”一騎黑雲都騎兵恰巧從李繼奉跟前經過,高頭大馬連同身材魁梧的騎士,幾乎將他視野之內半個天空都遮住了,李繼奉再看蹲坐在俘虜營中,眼高於頂的親隨們,個個垂頭喪氣,再沒平日裏的驕縱跋扈之氣,不僅暗暗歎了口氣,放低聲線,拱手向那黑雲都騎兵解釋起來。

“指揮使,那李繼奉眼神恍惚,不似可信之人,李克憲,李克順更是心狠手辣之徒,今日好容得了這三名敵酋,何不盡斬之,以免來日為患。”於伏仁軌遲疑著問道,陳德盤問定難軍李氏諸人時,他在旁相陪,見李繼奉走後,便說出心中疑慮。

“李繼奉此人,色厲內荏,見小利而亡命,幹大事而惜身,不足為慮。”陳德耐心解釋道,於伏仁軌出身吐渾,乃是他將要委派重任的心腹將領,自然是悉心調教,“李克順、李克憲雖然凶狠,格局氣量狹小,不能收攏定難五州人心,也不是我嵐州的大敵。吾所慮者,乃是不服王化的李繼遷。”陳德緩緩說道。

“黨項諸部內遷已久,大人們大都心慕中土文華,至少貪戀錦緞瓷器之好,上行下效,不免難以忍受顛沛流離的遊牧、征戰之苦。唯有李繼遷,似乎以此為樂,身為拓跋氏貴人,禿發結辮,紋身裹皮,最能收攏黨項各部下層勇士的人心,此人不除,我心難安。姑且留著這三人與李繼遷為難,除了這三人,反而為他做嫁衣。”

“李繼遷不過一小兒耳,若是大人此時立斬這三名賊酋,以我嵐州軍力,再打兩個勝仗,並吞定難五州地也不是不可能的。”於伏仁軌強爭道,兩月前陳德將他選入嵐州兄弟會最高層中,聚會上一應軍國大事眾人都攤開來商量,是以於伏仁軌也從開始時的戰戰兢兢,到後來敢於向陳德直陳自己的看法,但他也知道,嵐州上下一心,莫看陳德待人親厚,若是校尉有心作亂,隻怕手下的百夫長、十夫長們首先不答應。

“你說的情況也有可能,目前定難各州互不統屬,正好我軍各個擊破。可是,”陳德頓了一頓,沉聲道:“定難軍的根基不在各州,而在遍布五州地的黨項羌人各部,擊破五州李氏州軍易,收服黨項各部難,若是我軍倉促擊破五州,卻難以收服各部,立足未穩之時,宋國朝廷發大軍攻我,黨項各部群起響應,你認為我們支撐得住嗎?”

於伏仁軌臉色頓變,陳德所說的這種情況是極有可能的,定難五州實際上處在宋國各邊鎮的包圍之中,之所以仍然保持半獨立的狀態,都是因為李氏在定難軍的百年經營,黨項各部擁戴。若是嵐州除去李氏,可能恰好給宋國做了嫁衣。

“所以,我們要得定難五州地,不但要能破之,還要能守之。就不能過於心急。於伏校尉,吾對你有重托。”陳德看著於伏仁軌,一字一頓地說道。

“大人但有所命,末將莫敢不從。”於伏仁軌當即躬身道。

“此戰俘獲了兩千多部落羌兵,都是地斤澤的,這些人就是我們逐步在定難五州立足的本錢。”陳德讓於伏仁軌先直起身子,再慢慢說道,“將這些俘獲的地斤澤勇士仔細甄別,不能用的押回嵐州為奴,能用的選入白羽營,由你率領進駐地斤澤,首先收服和他們有關係的羌人部落,然後慢慢地招攬地斤澤各羌部底層的勇士。”

“末將明白,就像辛校尉驃騎營在漠北所為一般。”於伏仁軌強自壓抑住內心的驚喜,沉聲答道。陳德給予他的這個任務乃是真正重用,方麵之任啊,幹的好了,白羽營擴展到數千人都可能。而辛古驃騎營對草原部落有效的收服就是範本,這些還未完全開化的部落中,貴族總是少數的,大量的底層部族勇士其實對本部族並不忠心。嵐州軍不問出身,隻憑勇力和兄弟的推舉,軍功進爵,都對這些部落勇士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一旦掏空了羌人部落的根基,那麽何時揭開最麵上那一層皮,不過選擇時機而已。

“嗯。”陳德滿意地點點頭,“這兩千餘人勇士連同背後的部眾,怕不有近萬人的實力,放在地斤澤,也算是一大勢力了。這兩年李繼奉惦記著我們是他奪取夏州定難軍節度使的一大助力,不會怎麽與你為難,你要抓住機會,收攬和吞並地斤澤部落,遇到實在桀驁不馴的,也可以屠滅幾個立威。但一定要恩威並施,於伏校尉,吾對你寄予厚望啊。有辛校尉驃騎營在漠北為你後路,有嵐州的財力為你招攬勇士,但此事最終成功與否,還要看於伏校尉的本事,對真正的大將之才,我嵐州兄弟都是不惜爵賞的。”

陳德語氣平緩,似乎白羽營此行是成是敗都無關緊要,但於伏仁軌卻知道這事關重大,陳德以方麵相托,焉能不防著自己,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末將率軍進駐地斤澤,敢問何人為副?”

“副將?”陳德有些訝然,旋即明白於伏仁軌的意圖,嗬嗬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道:“此事你一力任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嵐州和地斤澤不過千裏之遙,吾都不能委以專人,將來有萬裏之地又當如何?”

他倒不是完全信得過於伏仁軌不生異心。白羽營底下的百夫長、十夫長都不是於伏仁軌所任命的,更有眾多兄弟會成員在內製衡,倘若領軍大將有所異動,不對人員更迭絕不可能,但嵐州軍軍官都是推舉產生,人望頗高,沒有過得硬的理由,恐怕底下的悍卒都不答應。

形成軍閥割據的根本原因是兵為將有,而嵐州軍恰恰給他顛倒過來,最底層的軍士憑本事,中層軍官憑的是人望,他們和高級軍官的私人隸屬關係被降到了最低點。整個嵐州在某種程度上,也確實是以軍士們的利益為重的一個軍國。給予民戶的那些優待,不過是治國安邦的長遠之計罷了。

合則力強,分則力弱,這個道理無時無刻不經由兄弟會灌輸到嵐州軍軍士當中。當若真的有方麵重將擁軍叛亂了,軍士們不管被大宋還是遼國,或是任何一個割據勢力所接管,都不可能擁有嵐州給予他們的地位和實利,這樣的叛軍必定上下離心,嵐州本部可以輕易擊潰。

“大人委以重任,推心置腹,末將敢不粉身相報!”於伏仁軌激動地稟道。他腦中想到嵐州這股勢力將來擁有萬裏之地的場麵,自己這方麵重將,執掌地方千裏,也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睡泥部落的頭人岸浦滿懷熱切地看著李繼奉,若不是旁邊的嵐州軍騎兵嚴禁俘虜喧嘩,他就要出聲相叫了。剛才嵐州軍黑雲都的人說得明白,這幾個州裏的大人可以用五十個漢人贖回親隨,睡泥岸浦自問也是一大部落的頭人,怎麽的也得讓李繼奉把他贖回去,可是剛才出聲喧嘩的幾個黨項貴族都被射殺當場。嵐州軍對這夥人得以被贖買回去都憋著一股子火氣呢。眾人隻有噤聲,用熱切的眼光看著李繼奉等三人,逐個挑選俘虜。

李繼奉幾乎是低著頭挑選自己的親隨,五十個漢人換一個鐵鷂子,剛才在帳中覺得很劃算的一筆買賣,當他在挑選的時候才知道有多麽難。這次從夏州帶出來兩百個鐵鷂子,都是對他和李繼筠忠心耿耿的親信,全部贖回去,就要一萬個漢人啊,按照上次嵐州贖人的規矩,必須是四肢健全,耳聰目明,年齡不得超過四十,體重在七十斤以上的。雖然夏州從各處擄掠了不少漢人民戶,但倉促間要抽出這麽多勞力,也真的很難。眼下李繼奉真的很想用上次嵐州贖買漢人的金銀來贖買這些鐵鷂子,這陳德偏偏是個死腦筋,不要金銀,不要戰馬,隻要漢人。而還有言在先,倘若先被挑出來優待,事後又不贖人的,那就直接斬殺,就算是撕票好了。

李繼奉從來沒有想到,被這麽多部眾所矚目是一件這麽痛苦的事情,他心中估計能付出的漢人奴隸隻有6000人左右,隻能挑選120個親隨出來,再多就是讓他們送死。李繼奉可不敢在這事情上借刀殺人,因為嵐州自然會把他們為什麽死掉公諸於眾的,他不想和這些部落結下死仇。

睡泥岸浦滿懷希望地看著李繼奉,他帶走了一個又一個人,最後,轉身走了。睡泥岸浦的血液冷到冰點。也許除了不被他所看重的李繼遷,所有的李氏貴人,都沒有把這些未完全開化的羌人部落當做自己的根基,羈縻而已。

被遺棄的憤怒和熱血似乎衝上了腦頂,所有的地斤澤出身的鐵鷂子幾乎都被留在俘虜營中,因為他們不是州府大人們的親信,羈縻之地的部落,本來也就是利用而已。比他們更加消沉的是兩千多普通的州兵和部眾,從一開始,這些人就沒有抱任何希望。接下來等待他們的,是斬首還是為奴?

出自睡泥部落的漢人馬靖坐在頭人岸浦身邊,他已經盡力了,但嵐州騎軍委實太過厲害,既然不能從戰場上把岸浦帶回去,那隻好跟他一起被俘虜了。漢人的軍隊,很少虐殺俘虜的,這一點他倒是很有信心。並沒有像其它部眾一樣滿懷恐懼,隻是仰頭看天。

大約是戰場上倒閉了很多屍體的原因,天上好幾十隻禿鷹盤旋良久,轉了幾十圈,卻顧忌著底下人類的弓箭厲害,不敢就這麽撲下來啄食死人。

偶爾,一隻真正的雄鷹從更遠的天上經過,矯健的雙翅張開,駕著淩烈的西風,在青藍色的天空中滑行而去,一直飛越了高高的賀蘭山巔,遠消失在遠方的天際。

這滿地死人的屍體,真正的雄鷹,是不屑於啄食的。隻有鮮活的血肉,能配得上與雄鷹為食。

本卷“一片孤城萬仞山”到此結束。下一卷“春風不度玉門關”敬請期待。多謝支持,春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