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雙方,就好像兩個手持刀劍的聾子在迷霧當中尋找對方,勝敗往往取決於偶然性。陳德喃喃自語,毫無辦法地看著籠罩在身周的濃霧。出塞後的第一天下午,漠北草原突然降臨大霧,霧中能見度極低,四列騎兵縱隊,左邊的軍士看不到右邊,向後隻看到噴著白氣的馬鼻子,向前隻看到左右搖晃的馬屁股。
根據常年出塞的於伏仁軌的經驗,這樣的大霧往往會持續好幾天,最後伴隨著暴風雨的到來而結束。漠北,終於對第四次出塞的嵐州軍露出了神秘而喜怒無常的一麵。突如其來的濃霧是漠北常有的天氣,漢高祖三十萬大軍被匈奴單於圍困於白登山,便是借助濃霧不散的機會突圍,否則中原的曆史怕是要改寫了。
軍隊在霧中行進的速度很慢,陳德現在隱隱有些為看上去天衣無縫地誘敵計劃而後悔。分兵,是這個計劃致命的缺點。現在嵐州軍分為自己所率的三千騎兵,蕭九所率的兩千步卒和兩千民夫,以及辛古所率的驃騎營十幾個騎兵分隊三大部分。最壞的情況,莫過於集中兵力的黨項羌人借助惡劣天氣,將聯絡不便的嵐州軍各個擊破。就像拿破侖在滑鐵盧戰役中所遇到的那樣,三萬法軍精銳直到戰役結束之後才趕到滑鐵盧戰場,令法國人一直耿耿於懷。
濃霧久久不散,惹陳德心頭大為光火,卻又沒有絲毫辦法,原本在天黑之前就應該聯絡一次的蕭九所部偵騎,到現在也未見蹤影,定是在霧中迷失了道路。翻開史書,漠北戰事中迷路失期簡直是中原軍隊的噩夢,最著名的一次是在衛青與匈奴單於在漠北展開的數十萬騎兵集團的決戰中,前將軍李廣迷路失期,導致一代名將李廣下獄自殺。
同時大為光火的還有李繼奉,和隊伍嚴整的嵐州軍相比,倉促由夏、銀、綏三州州兵以及數十個部落騎兵,還有臨時集中的鐵鷂子精銳而成的定難軍在濃霧中亂作一團。李繼奉不住地祈禱,嵐州商隊千萬要停下來,不要在定難軍被大霧所困的時候失去蹤跡。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漸晚,濃霧漸漸稀薄之際,定難軍選了一處高地紮營,清點人數,居然有近兩千騎不知去向,李繼奉隻得派出人馬打著火把向四方搜索,折騰了整夜,直到次日中午時分,方才陸陸續續將走失的部眾聚齊。
定難軍中攜帶的司南不若嵐州改進過的指南針簡便準確,在營地一測方位,軍隊行進的路線居然往東北方偏移了少許,目前走的這條並不是部落派出的向導所熟悉的道路,那向導也麵露難色,畢竟草原寬闊如海,偏離了原先的道路,就是他也無法斷定是否能夠準確地截住嵐州商隊,李繼奉皺著眉頭思忖半晌,此番出塞劫掠嵐州商隊雖然是李克遠、李克憲兩條老狗倡導,但自己既然參合進來,無功而返,聲望必定大受影響。於是李繼奉下令不等濃霧散去,各部騎兵用布條前後牽引,稍微折向正北方加速行進,無論如何要趕在嵐州商隊前頭擋住去路。
仿佛上天聽到了李繼奉的祈禱,蕭九在遇到大霧的時候便下令商隊不再前進,全軍以偏廂車首尾相接立下營寨,一千餘匹騾馬都集中在車陣中間,營中設立刁鬥,濃霧中三百軍士向車陣外走出五百步建立哨位,還督促民夫在車陣外麵開始挖掘壕溝,設置鹿角等障礙。蕭九謹慎沉毅,心想濃霧天氣很可能導致陳德的大軍與自己這前部失去聯係,不管怎麽說,陳德那三千騎兵尋找自己這隻步軍要容易得多,所以為今之計,唯有以不變應萬變,自己放慢行軍節奏,直到偵騎重新與陳德所部接觸上。他為人謹慎,宿營必定要設刁鬥、鹿角、壕溝等,不像辛古隻放出偵騎那般簡便,多次跟隨辛古出塞的民夫們不免有些怨氣,傳到蕭九耳中,他隻是一笑而已。
相對蕭九而言,濃霧對辛古所部造成的困難更大,驃騎營十幾個騎兵分隊相互間幾乎完全失去了聯係,現在辛古身邊隻剩下百十個驃騎營的軍士,他不知道李繼奉的大軍是否已經出了陰山穀道,也不知道其他騎兵分隊是否和敵人遭遇,但是他們卻遭遇了一股強敵。
阿穆爾率領七個部落軍士在濃霧中探路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前方響起了雜亂的馬蹄聲,幾乎同一時刻,對方也發現了他們,雙方都來不及閃避,幾乎在片刻之後,禿發結辮的黨項羌騎兵就出現在麵前。李繼遷所率的鐵鷂子們幾乎在濃霧中和辛古的驃騎營分隊直接撞到了一起。
李繼遷手下鐵鷂子野利他見辛古等人都是漠北牧人的打扮,但手持弓箭刀槍,顯然不是易於之輩。李繼遷此行的目的是渾水摸魚,打算對三個叔叔兄弟下手,自然不能讓外人瞧破行跡,一路之上小心翼翼地劈開旁人,若是實在避不開的照了麵,便下手滅口。這野利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便是殺人滅口四個字,他見麵前隻有阿穆爾等八人而已,向左右鐵鷂子使了個眼色,暗暗地將彎刀取到手中,雙腳後跟猛地一踹馬腹,那河曲駿馬便似箭一般竄了出去,隻兩息便衝入對方八人當中,手起刀落,當即將一個牧人砍落馬下。
眼見同伴慘叫著跌落馬下,阿穆爾等人又驚又怒,一時間猝不及防,全仗著騎術精湛,一邊用蒙古語大聲咒罵,一邊左右躲閃著野利等人的快如閃電的彎刀。草原部眾大都擅長射箭,但除了阿穆爾這等武藝出眾的勇士外,刀術卻是平平。野利正是算準了這一點,不用弓矢,打算用近身搏殺將這幾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牧人殺掉滅口。黨項鐵鷂子都是自小習武的部落貴族,這一下疾風驟雨一般的突施殺手,數息之後,驃騎營眾軍士又被砍倒三人,餘下四人竟連拔刀的功夫都沒有,在馬上左支右拙,險象環生。若不是野利等人不舍得傷了他們**的健馬,刀刀都避著馬匹,隻怕阿穆爾等人早就落馬受死。
因為大霧濃密,辛古的驃騎營分隊,李繼遷的鐵鷂子大隊和各自前衛的距離都很短,雙方都聽到了驃騎營軍士負傷落馬時發出的慘叫聲和示警聲。辛古眉頭一皺,不顧麵前濃霧遮掩著什麽都看不清楚,大聲喝道:“全部持槍,隨我衝!”為了遮掩身份,驃騎營分隊在草原上言談和命令都是以蒙古語說話,辛古本就是個火爆的性子,驃騎營的軍士也甚是膺服聽令,全部將長矛筆直挺前,以辛古為箭頭,百餘人列了一個鋒矢陣,不管前麵是千軍萬馬也罷,懸崖峭壁也罷,就這麽全速催馬衝了出去。
相比辛古的毅然決絕,李繼遷卻明顯有了一絲猶豫,左右鐵鷂子都抽出彎刀護在身前向他請命,在這霎時之間,李繼遷卻眉頭微皺,難以抉擇,當麵敵情不明,是李繼奉的人,契丹人,嵐州的人,還是哪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漠北部落,心中暗暗埋怨野利莽撞行事,大霧之中和敵人交上了手,卻沒有半點消息回稟。
不過軍情容不得他半點猶豫,耳聽得對麵的馬蹄聲快速的由遠而近,越來越整齊而密集,熟悉馬戰的李繼遷何嚐不知道這是敵人正全速衝鋒,希圖一舉將自己這夥人擊垮。怎麽遇到個亡命之徒?莫不是馬賊的隊伍?李繼遷無暇思索,抽出彎刀大聲喝道:“向前殺!”輕輕催馬,他身邊的鐵鷂子早已按捺不住,紛紛顧不得披掛放置在身後備馬的全套鐵甲,放脫了備馬的韁繩,全速衝了出去,騎戰之道,速度為王,已經比對方晚啟動了片刻,便要更快地加速。
其實李繼遷和辛古的主力相距不過百步,對於全速催馬的騎兵來說,不過是幾個呼吸的時間,首先是辛古的驃騎遇上了正在追殺阿穆爾等人的野利手下。
不管是野利等鐵鷂子前衛還是阿穆爾部落勇士,聽到兩邊的騎兵都全速向這方衝鋒,臉上都露出了驚恐的神色,騎兵迎頭對決,如同鐵錘碰撞鐵砧,中間的一切都將撞得粉碎,阿穆爾原來有些纏著野利等人,不使其衝入本隊的想法,現在卻隻想快速催馬向側旁避開雙方交戰的區域,他這等沒有速度的騎兵,在全速衝擊的騎陣之下,隻有送死的份。
野利也不再追殺阿穆爾等人,既然濃霧的對麵有大股敵軍,殺光這幾個人已經毫無意義,他調整馬匹,彎刀放在胸前正待加速催馬,忽然一騎從濃霧中猛地飛躍而出,還未看清對方的麵容,一根長長的騎槍便透胸而過,巨大的衝擊力讓野利的身軀足足向後飛出數米才跌落地下。鐵鷂子本來都是穿著重甲作戰,行軍途中猝然相遇,未著甲的鐵鷂子對上輕甲的驃騎,一照麵便吃了一個大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