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先祖。”聞聽陳德突然提到祖先名諱,張仲曜不得不正色道,暗暗惱怒陳德不知禮數,誰知陳德居然起身,對他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他乃一方藩鎮之尊,如此做作,令張仲曜大為窘迫,尷尬道:“陳將軍,你這是幹什麽?”

陳德正色道:“令先祖張公,以一介書生,白身聚義,驅逐韃虜,光複我河西故地,使十一州華夏子民,不受異族牛馬役使,此功此業,足以彪炳千秋,流芳萬代。德少時束發觀書,每當讀至此,定當為之擊節,偉哉張公,乃兩百年來的真豪傑。恨不能生逢其時,仗劍追隨。今日這一禮,便是敬張公後人。”說完又對蕭九、李斯二將道:“張先生乃是忠烈之後,你二人再來見禮。”

李斯乃是讀書人出身,自是知道張議潮率河西漢人舉義,自吐蕃手中收複河西,並於前唐大中五年獻上十一州圖籍的史實,晚唐以來,中原國勢頹唐將近兩百年,張議潮乃是漢人當中為數不多抵禦外侮的英雄,李斯自然也是極為佩服的,聽陳德問明張仲曜乃是張議潮後人,他本有結交之意,聞言更欣然起身,對著張仲曜深施一禮,便宛如禮敬張議潮畫像一般。

蕭九是後蜀舊將,深知興亡續絕的不易,這張議潮能以一介白身,在吐蕃這等強盛凶暴的異族治下舉事成功,便是一世豪傑,心中感慨,後蜀故地受宋國壓榨,隻是蜀人百年不識幹戈,難有英豪奮起,微微歎了口氣,也起身對著張仲曜躬身施禮。

張仲曜見陳德三人都是誠心禮敬,想不到先祖英名仍在中原如此深入人心,不禁大為感動,心道無論如何,這陳德是個可交的人物。他也站起身來,正色向三人一一還禮。中國乃禮儀之邦,事死如事生,張議潮雖然逝世一百多年,但四人這番作為,半點不顯虛偽,隻讓人覺得英魂仍在,常駐人心。

落座之後,張仲曜回想,宋國官員大都是看在自己出手大方的麵子上虛以逶迤,就算是做做官場文章,互相稱頌對方之時,也大都恭維當今歸義軍節度使曹氏治理有方,竟無人提及張議潮英名。兩廂參照之下,不禁令人齒冷。

“適才驟聞張先生乃是英烈之後,德舉止或有失當,張先生還請無怪。”陳德端起茶杯道。

“陳將軍乃是真性情,先祖功業在中原尚有人知曉,仲曜不勝欣慰,何必見外。”張仲曜拱手答道,二人相視一笑,賓主之間的氣氛融洽許多。

閑聊一陣後,陳德拱手道:“今有夏州黨項李氏,屢次劫掠商隊,隔斷交通,我欲舉兵擊之,不知歸義軍豪傑可否與嵐州東西相應,一舉破之,廓清商路。”

張仲曜沉吟半晌,麵露難色道:“陳將軍有所不知,我歸義軍身處瓜、沙、甘三州回鶻之間,勢力難張,吾此番入朝敬獻貢賦,也有向大朝乞求援軍之意。”他猶豫片刻,不顧交淺言深,又道:“吾看陳將軍也是當今豪傑,何不以嵐州之眾歸附汴梁,各處胡人自然不敢相犯。”此言一處,蕭九、李斯臉色均變,陳德卻不動聲色,笑著將話岔開去。

張仲曜乃是明白人,見這情形也暗自懊悔,這和陳德說些西域的風土人情,陳德等三人也聽得津津有味。此時中原人對西域的了解大都來自三藏法師的著作《大唐西域記》,這書也不常見,李斯和蕭九聽張仲曜說道高昌故地有火山,夏季炎熱無比,雞蛋埋在沙子裏,片刻即熟,諸如此類奇聞奇事,都嘖嘖稱奇。陳德卻歎道:“西域多大漠戈壁,冬季苦寒,夏季酷熱,但國朝千年來用兵大漠,終使西域三十六國都成漢地,自先漢以來,漢民不斷西遷開墾,繁衍生息,眼看胡虜步步緊逼,奪我故土,役我人民,當朝若是不保西域,我輩武人,愧對祖宗。”

李斯接道:“中原地處四夷之中,唯有西域物產豐饒,可供漢民墾殖,自先漢西域三十六國以降,西域士民與我中原國朝千年交好,貢賦不斷,聲氣相通。自古以來,國朝盛則西域通,國朝衰則西域失。是故,但有西域之失,張博望,班定遠,烈士豪傑無不前赴後繼,力求光複,魏武自述曰‘欲望封侯做征西將軍,然後題墓誌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壯哉斯言!”

張仲曜原本因為在宋境所受到的冷遇而對向朝廷求援不抱希望,聽了陳德和李斯這樣說,心下又熱絡起來,就連藩鎮都有此見識,朝廷多有識之士,更不待言,自己若是因那些邊郡小吏的淺薄而對朝廷失去信心,未免一葉障目了。想到這裏,他臉露微笑,與陳德等繼續攀談起來,心中打定主意,若是有機會覲見宋皇趙匡義,定要進言,讓朝廷招撫嵐州部眾。

相談甚歡之際,忽有親衛進來,說張仲曜留在秦州有名叫做安思道部屬來了,說有要事麵見張仲曜。這安思道乃是張氏家將,張仲曜心中惴惴,莫不是宋皇召見的旨意到了。陳德便笑道:“既然張先生部屬趕來,想必是有要事,這便去相見吧。”說完便讓親衛帶張仲曜與他那部屬相見。

果不其然,一見張仲曜,風塵仆仆的安思道便躬身道:“公子走後三日,官家命公子前往汴梁候見的旨意便到了,末將按照公子吩咐,私下給了傳旨的達官五百貫錢的勞頓錢,借口說公子暫往華山遊玩,這便馬不停蹄地趕來報信。”他說完才抓起身旁的茶碗大口大口的喝起來,張仲曜道:“既是朝廷宣召,便不能多等,我這便與陳將軍告辭吧。”命安思道且去備馬治裝,自己回到嵐州前廳對陳德告罪道:“陳將軍,適才家將告知,朝廷召喚我到汴梁的官員已在秦州等著了,我這便告辭離去,倘有機會,我們再聚。”

陳德原打算留他多盤庚幾日,見狀隻好抱拳道:“既然先生有要事,那德也不敢強留,甚憾。”轉身從親衛手上拿過一個禮盒遞給張仲曜道:“嵐州的土產,小小心意,請先生笑納。”張仲曜不欲禮讓耽擱,也不客氣便將禮盒收下,陳德笑道:嵐州隨時歡迎張先生來訪。”示意蕭九、李斯送他出去。

張仲曜見他盛意拳拳,心中微微遺憾,卻不能多做停留,匆匆出了嵐州城,與安思道日夜趕路,一路疾馳到了秦州館驛,匆匆換了身官服,便帶著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環求見前來傳旨的官員。

都亭西驛監官程庭理這幾日在館驛中等得頗為光火,若不是張仲曜的部屬曉事,塞了禮包,早就要上書斥責張仲曜身為藩屬使臣不守禮數,擅自四處遊玩,有窺視中原虛實之嫌。這都亭西驛專管接待西番來使,與地方官員的升遷一點關係也無,乃一是個無權無勢的衙門,程庭理在秦州盤庚數日,地方官除了迎接時跟他虛以逶迤一下,幾日來對他都不問不聞,簡直跟館驛中候著的番邦來使沒有區別。州府長官在朝中都有要員撐腰,縣令胥吏都是州府的爪牙,層層盤根錯節,豈是他一個無權無勢,專門和那些化外野人打交道的都亭西驛監官敢隨意攀扯得罪的,於是這一腔鬱積的怒火,都要算到無事四處遊蕩的歸義軍使臣頭上,至於如何讓監官息怒,就要看這使臣有沒有“誠意”賠罪了。

聞聽屬吏來報歸義軍使臣登門求見,程庭理到一點不著急了,先洗了把臉,輸了漱口,順便消消火氣,免得這幾日火大的口臭熏著了這四處遊玩的公子哥兒,然後整整朝服,又對著半人高的銅鏡孤影自憐一番,自覺偉丈夫美豐儀,可以雄遠國,為了以中華文物感染番邦使節,又危襟正坐看了半晌《左傳》,養了一下胸中浩然正氣,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方才傳見一直在門外等候的歸義軍使臣張仲曜。

張仲曜等了半晌,聞聽傳見,叮囑安思道不得生事,方才進去。一見天朝上使端坐諸位,正斯條慢理得端著茶盞,吹開浮沫,張仲曜當即陪著笑臉連連告罪道:“下官貪看故國風貌,一時忘了腳程,遠遊數日,程大人恕罪恕罪。”雖然宋國派的是負責接待藩國來使的都亭西驛官員來招呼他,但張仲曜自認沙洲歸義軍節度使乃是朝廷命官,自己這歸義軍屬官麵見朝廷大員,自然要自稱下官而不能自稱使節。

程庭理見他眼色機敏,不似那些冥頑蠻橫的回鶻吐蕃蠻子,心中也覺稍稍好受一點,不陰不陽的應付道:“回來了就好,要是張番使不見了,本官倒是難以向朝廷交代。”張仲曜聽他語氣古怪,也隻好在旁賠笑,二人東拉西扯,張仲曜終於說道說有件西域寶物要送給程監官賠罪,程庭理方才眼中一亮。待得張仲曜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玲瓏剔透的羊脂玉環來,程庭理滿懷希冀頓時化作一腔怒火,暗道,好個狗眼看人低的番使,欺人太甚。

作者:漢唐時代,中國人對西域的經營,從探險到墾殖,如果因為時代太遠而沒有感覺的話,大家可以直接參照西方人對非洲、美洲的探險和墾殖,雖然目的、製度、手段、情節都不同,但文明擴張那種最原始的精神衝動相同。那時候的中國,是血脈賁張的中國,真的很年輕啊。曹操想做征西將軍不是沒有原因的,如果不是天下大亂的話,當時之世,這個征西將軍的人生最精彩吧。另外,曹操是個政治家,不可能無緣無故拿征西將軍說事,最大的可能就是,征西將軍寄托了漢代人的某種請懷,就好像某個時代好多成功的商人給學校捐款以後出來講話,總是要說,我夢想是要做科學家,小時候家裏沒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