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的一聲,堅固的鐵木桌案幾乎拍碎,陳德目眥盡裂,聲嘶力竭地吼道:“為什麽不把我的士兵帶回來!”
於伏仁軌滿臉胡子拉碴,渾身都是汗水、馬糞和塵土的味道,康恪闐站在他身旁,身上的白袍都變成黑黃色,衣服下擺隻剩半邊。二人皆是狼狽不堪的站在堂下,從未見過陳德如此震怒,都不敢說話,麵麵相覷地候在下首。他二人率兩百騎兵突圍之後,日夜趕路,絲毫不敢停留,連睡覺都在馬上,終於兩日後抵達嵐州城,來不及喝上一口熱茶,就立刻前來向陳德回報。此刻,麵臨著指揮使的雷霆之威,背上的汗水不住的冒了出來,於伏仁軌甚至都有些羨慕就地死守的辛古。
陳德背著手在廳堂中不斷來回走動,胸中升騰的怒火似乎要把整間屋子都燒成灰燼。整整五百軍士啊,全都是牙軍、錦帆兩營的精銳,大部分都是江南起兵時便跟隨的死忠之士,若單以忠誠論,每個人都有資格做百夫長!就這麽丟在大草原上了,更為可氣的是,自己最倚重的大將辛古,也生死未知。“我要踏平夏州,剁下李繼遷的人頭!”仿佛受傷的野獸,陳德拔出腰間橫刀,狠狠道。
“陳大人,”康恪闐見陳德漸漸冷靜下來,方才敢小聲道,“草原部落劫掠商隊,殘忍好殺,不過黨項人的習慣卻是盡量生擒人丁賣作奴隸,隻需我等及時擊破敵方,興許尚能奪回部分被俘的兄弟。”
“對,”陳德回身盯著他,仿佛麵前是李繼遷和部落頭人,看的康恪闐心裏也一陣發毛,“所有參與襲擊我嵐州商隊的部落都要受懲罰,我要他們血債血償!”他對門口侍衛的牙軍大聲命令道:“速速傳令各營校尉前來議事,放鳴鏑,所有軍士營中備戰,封鎖全城。”又對康恪闐道:“康君,請派你手下子弟打探清楚此番到底有哪幾個部落襲擊我軍,另外,請繪製詳細地圖供我大軍出塞之用,還有,讓粟特商隊派出向導,為我軍指示塞外道路。”在陳德威壓之下,康恪闐滿口答應,又道:“我會派出小股商隊以做生意為名,事先進入敵方部落,摸清情況,方便大軍行事。”
片刻之後,匆匆聞訊而來的各營校尉趕到指揮使府正堂議事,聽了於伏仁軌通報的情況之後,眾人皆是麵色沉重,牙軍校尉李斯當即反對陳德率軍出塞。
“大人,兵法有雲,將不以怒興兵,”李斯出列道,“若是急急率軍出塞,我軍不熟道路,糧餉不濟,而且草原部落雖說無所統屬,但畢竟是遼國羈縻之地,我方大動幹戈,萬一激怒遼人斷我後路,或者奔襲嵐州,後果無法可想!”李斯毫不客氣地盯著陳德勃然欲怒的眼睛,在陳德氣頭之上還敢犯言直諫的,也唯有這個統領牙軍的心腹校尉,其餘眾將雖然有讚同他意見的,也不敢出聲。
陳德麵沉似水,道:“西行商路幹係重大,賊人得手一次,若不全力懲戒,便是助長其氣焰。”李斯正待反駁,陳德揮揮手製止他說話,接道:“此番商隊出塞護送兵力不足,乃是吾的過失,數百軍士隨吾萬裏征程,陷於敵手,須得從速進擊,在賊人尚未轉賣奴隸之前將他們救出,我嵐州決不放棄每一個兄弟。”他站起身來,對眾將大聲道:“我意已決,隻待敵情清楚,大軍不日出征,必將踏平賊子巢穴。事關機密,即日起,無論軍民,任何人不得出入嵐州城。各位且回營厲兵秣馬。”
眾將轟然答是,陳德目送他們匆匆回營的背影,唯獨缺少一人,心中暗暗咬牙道:“老辛,你若有不測,吾將盡屠賊子以報此仇!”
辛古昏昏沉沉中,似乎被人拖於奔馬之後,身體仿佛要被撕裂,疼的昏了過去,又似被放置馬上搖搖晃晃地走。醒來後,一片黑暗中,仿佛有人喂水喂食,他用盡全身力氣睜開雙眼,隻見置身於一處穹廬之中,身邊有名頭藍色頭帕纏頭的女子歡喜地叫喚一聲,便跑出帳篷。
辛古搖搖頭,努力從昏沉中清醒過來,回憶起嵐州商隊最後的戰鬥情形,最後關頭,他下令放火燒毀了所有的貨物,無邊無際的敵騎湧了上來,箭盡了,士卒們揮舞著弓背與敵人搏鬥,刀折了,撲過去用牙齒撕咬,自己揮舞著一條步槊捅死了三四個人,不小心被一根長矛從身後插在腿上,然後被一支箭射中胸口,想到這裏,辛古低頭看了看,傷口已經纏上了布條,箭頭被挖了出來。看來自己被救下來了。
他打量著自己置身的這座穹廬,中間支著簡陋的爐灶,地上的羊毛氈毯已經破損不堪,牆上掛著的一柄弓倒是很不錯,看來這是一戶普通部落牧民的帳幕,正思忖間,外麵傳來匆匆腳步聲響,掀開門簾進來一條大漢,頭戴圓帽,身穿一件破舊的棕色夾袍,足踏皮靴,腰上別著一把牛角刀。他見辛古朝他看過來,便笑道:“感謝長生天,你總算醒過來了。”
辛古曾經在草原上流浪數年,聽他說得是蒙古語,便也用蒙古語答道:“謝謝你救了我,請問我的兄弟們現在都怎樣了?”
這個牧人正是阿穆爾,那日他跟隨頭人的兒子蘇合打進漢人的車陣,商隊的貨物連同俘虜早被分得所剩無幾,蘇合不忿,讓手下的牧民將嵐州軍屍體上鎧甲扒下來。阿穆爾發現辛古還有氣,他曾經多次參加戰鬥,也好幾次負傷,熟悉戰傷的理療之法,便解開辛古的鎧甲為他挖去了箭頭,也虧得辛古體壯如牛,昏迷之中也挺了下來。蘇合見居然有個活的,便讓阿穆爾把辛古帶回他自己的帳幕,一旦醒轉便將這漢人送到頭人的帳中充當奴隸,如果這漢人死了或是跑了,那就讓阿穆爾來賠,要麽他自己,要麽他的妻子其其格就要給頭人去當奴隸。辛古昏迷這幾日來,日夜都有阿穆爾和其其格喂他牛羊乳和奶茶。
聽阿穆爾有些不安地解釋,辛古點點頭,沙啞著聲音道:“你救活了我,倘若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重重地報答你。”這時阿穆爾的妻子其其格也笑著端過來一碗熱騰騰的奶茶,辛古接過來喝了一口,閉上眼睛,鹹鹹的奶茶尚是滾燙的,惹得其其格驚歎一聲。辛古喝下去後,隻覺得渾身的熱氣蒸騰,身體仿佛也好了一半,不禁再次讚道:“好茶。”其其格笑著接過木碗,草原人甚是好客,得了客人的稱讚,心中也很高興。
轉眼見阿穆爾臉現猶疑之色,辛古心中一動,道:“現在我醒過來了,你是否立即把我交到頭人的帳幕中去。”他這話正說中了阿穆爾的心思,隻是這些天來他日夜照料辛古,卻不想馬上讓他去送死,擺手道:“勇士,你看你身上傷勢還未痊愈,若是交到頭人手中,說不定沒有幾天就被折磨死了,在我這裏多住一段時日,身體長好了,再去做牛做馬不遲。”說完歎了一口氣,他家中甚是貧窮,辛古若是躺在帳幕裏吃上一段日子,便再無餘糧了。
辛古卻是知道草原人過日子的難處,伸手往懷裏一摸,想找尋一些碎銀子,隻空空如也。阿穆爾道:“你身上的東西,都被搜去交給頭人了。”辛古微笑著點點頭,就這般在阿穆爾家裏安心養起傷來,打算一旦傷勢痊愈,便搶一匹馬逃回嵐州,阿穆爾雖然暫時會被頭人拉去做奴隸,自己回到嵐州後自會讓將他贖出來,這救命之恩不可不報。
他身體粗壯,傷勢好得甚快,但腿上的傷尚礙事,隻能勉強拄杖走路,無事時便坐在床上拉動阿穆爾掛在穹廬裏的那張大弓,阿穆爾白日放羊,有時獵殺一些諸如草原鼠,野兔之類的肉食,其其格料理家務,用羊毛紡織毛線,從他們口中辛古得知,這部落叫做阿拉坦烏拉,部落裏的男女老小有一千多口,大部分都是像阿穆爾這樣的普通牧人,少部分是像頭人阿古達木家那樣的貴族,阿古達木家有兩百多個奴隸,兩百匹馬,三千多頭羊,五十幾頭牛,而阿穆爾家隻有兩匹馬,四十多頭羊,阿穆爾每年還要向頭人繳納10頭羊羔,還有數量不定的羊毛、乳酪,和酥油作為族裏的公產,其其格紡織的毛線和毛毯也隻能賣給阿古達木家,族裏誰家若是敢私自將和外人做生意,那就是背叛部落,要被阿古達木收了帳幕,全家都罰做奴隸。
“不過是草原上一個又窮又小的蒙古部落罷了。”辛古在心裏歎道,為順利逃走又多添了幾分信心,他裝作腿傷未愈,實則做著出逃的準備,傍晚閑來無事,隨口和阿穆爾閑聊,阿穆爾也是族中射箭、摔跤的好手,辛古卻更勝他一籌,雖說不能真個交手,指點門道卻是實打實的,讓阿穆爾欽佩不已。
到了晚間,阿穆爾夫妻和他便宿在同一帳幕之中,蒙古人窮苦,不僅一家隻得一個帳篷,來了客人,中間竟連遮羞的布簾都沒有,好幾次夜深人靜,聽到旁邊傳來其其格壓抑不住的喘息聲,辛古不禁想起嵐州城裏還有一個女子在等著自己,心頭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