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這首王安石寫的《元日》,描寫的就是除夕時千家萬戶送舊迎新的情形。

除夕,寒風仍然凜冽,嵐州卻透著陣陣春意,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喜氣。經過數月辛勤勞作的嵐州,在這除夕之夜也四處張燈結彩。朔州契丹的五十萬口綿羊已經陸續送到,除了每個節氣循例宰羊大宴之外,平素凍死病死的羊口都有輜重營統一屠宰,然後平均分發給各營,這般製度下麵,越冬活下來的羊便是各個民戶的私有財產,而凍死的便被分食,民戶們伺候這些羊口便如伺候老太爺一般,生怕損己肥人,這也是利之所至。嚴冬過半,嵐州舍飼的綿羊大都無礙,眼看春風將至,草長樹發,牲畜繁衍,想著將來的好日子,嵐州軍士民戶皆是喜氣洋洋。

這個冬天民戶事實上都是仰給官府的,配給製下麵物資匱乏乃是普遍現象,但對日後美好生活的憧憬,使得民戶們挖空心思的裝飾、布置自家的宅院,一束萱草,一片桃符,一張年畫,都能給各家在嵐州度過的第一個新年帶來濃濃的年味。唯有一樣東西是嵐州官府所嚴禁的,那便是爆竹,懾於當年金陵城破時城牆轟塌的巨大威力,嵐州官府將火藥、爆竹之類全部列為軍管物資,收集起來交與匠戶營備用,由匠戶營在指定地方施放。

康屈達幹等粟特商團與陳德達成協議後,開始在城中建立貨棧,首先將北地諸州的茶葉等存貨源源不斷的運來,待春暖花開後便由陳德派兵護送,走陰山、賀蘭山北麓販往敦煌。商業總有積聚效應,既然已經把茶葉貿易的中心設在此處,各色百貨商販也陸續而至,時近臘月,嵐州官府通過軍士給每個民戶發200文過年紅包,大半都由這些捷足先登的商人賺了去,商販們嚐到甜頭,也有了在嵐州常年經營的打算。

這個冬天,嵐州城裏最風光的人物,不是指揮使陳德,也不是左軍統禦辛古,而是右軍統禦兼輜重營校尉蕭九,他在嵐州的地位,與蕭何在西漢仿佛。陳德屢次出征都以後方相托,更讓他掌管輜重糧草。全城軍民糧食給養都由輜重營分配。雖說嵐州製度森嚴,輜重營也沒有什麽機會克扣,但各營校尉和民戶看到輜重營的軍士時卻不免分外客氣,更遑論掌管輜重營的蕭校尉。

蕭九也的確對得起陳德的重托,極為克己奉公,平日輜重營給養,要等其它各營都領取完畢才能自取,而他自己的口糧,亦與普通士卒無二,甚至還不如百夫長,若是陳德遠征,他便白日率軍士巡城不輟,夜間則宿於城樓之中,雖然蕭九為人厚重寡言,但熟悉他的人莫不交口相讚,稱蕭校尉有古名將之風。

蕭九在城中的宅院也與他為人一般,樸實無華,大門兩旁筆力遒勁的春聯提醒著人們此處住得不是平凡人物,其它布置則寒素得如同一般民戶。春聯此時尚且叫做桃符,源於後蜀主孟昶令學士章遜題桃木板,“以其非工,自命筆題雲:‘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新春桃符此時尚隻是蜀中風俗,並未在中國廣泛流行,蕭九是蜀人,奉此新春佳節,書寫桃符貼於門側,一則圖個喜氣,二則聊寄故國之思。

此刻,宅中正堂懸掛著一副北地流行的送子菩薩像,奇怪的是,這菩薩畫作男身,麵容和善,穿戴雍容華貴,蕭九正神色凝重地將一束香插在黑漆幾案上的銅爐之中,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然後站起身來退到一旁,沉聲道:“小舜,你也來拜祭一下你的父皇。”

李舜依言神色肅穆地上前敬香、叩頭,起來時眼瞳已然紅了。蕭九見他身量長開,比自己儼然隻矮了半個頭,曆經磨難,從軍曆練,較一般十五六歲的年輕人顯得沉穩,比起他父親的儒雅倜儻來,多了七分分英武之氣,不僅暗暗點頭,心中欣慰地歎道,陛下,臣必不負所托,將少主教養成人。

這少年李舜本姓孟,乃是蜀主孟氏遺孤,後蜀被宋國所滅後,後主孟昶將他托付將軍全師雄,全師雄不得已卷入叛亂,兵敗前又將他托庇於二郎神教主祭張阿郎門下,張阿郎身故後,他便跟隨陳德出了蜀中,其間諸多波折,但後蜀禁衛統領蕭九卻一直在身邊保護他。顛沛流離,將原本嬌生慣養的皇家公子,生生磨練成嵐州軍中一名有勇有謀的軍士,若不是他身量還小,力氣未足,比武奪官屢戰屢敗,隻怕早已做了十夫長。

拜完父親,李舜轉向蕭九,哽咽道:“蕭叔,這些年蒙你照料,請受小舜一拜。”說著便舉頭拜了下去,蕭九急忙上前扶住他,歎道:“你是金枝玉葉,這怎生使得。”李舜搖頭道:“蕭叔,這怎生使不得。今日的嵐州,沒有皇子,隻有小子李舜,拜蕭叔有何不可?”說完,強自拜了下去,蕭九無奈受了他一拜,想起國破家亡,許多同袍和親人都天人永隔,不禁鼻中酸楚,咬牙道:“聽聞人言,陛下是被趙光義那奸賊所害,天可憐見,保佑咱們能手刃此獠。”

李舜隻是點點頭。他少年從軍,經曆了這一年多的征戰殺伐,原本在蜀中時覺得天高地厚的國仇家恨,都已淡了。作為嵐州軍軍士的李舜,戰場上殺敵求生,甚至平日裏管理手下兩戶民戶,都要消耗大量心神。複國之念,孟昶被俘北上時已經叮囑不可再有,隻求李舜這一脈延續孟氏香火,而複仇之念更是渺茫,趙光義乃是九五之尊,統一天下指日可待,嵐州雖然上下齊心,對龐然大物一般的大宋來講,不過是一隻螞蟻,李舜允文允武,年紀雖小,對大勢看得卻比出身行伍的蕭九更清楚,有時候他都會很奇怪陳德居然會在這般艱難地情勢下帶領嵐州軍民堅持了下來。

看著李舜麵容恍如年輕時的孟昶,蕭九暗自歎道,大人,無怪蕭九沒有稟明小舜的身世,是陛下隻願他生在尋常百姓家。

蕭九的宅邸裏氣氛有些壓抑,嵐州城中別處的節日氣氛越來越濃。不少民戶熙熙攘攘地出門,把匠戶營燃放爆竹的場所圍得水瀉不通,指揮使府上,陳德卻麵有慚色地看著黃雯筆走龍蛇地,待她將桃符寫好,立刻心虛地高聲讚道:“好字!”黃雯白了他一眼,將桃符拿給周後,周後輕聲念出:“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她不忍拂了黃雯的好意,麵色上強作歡顏,心中卻是淒然,心道,不知他在汴梁這個新年過得如何?聽陳將軍說趙光義心胸狹窄,最是難容才高於他之人,滿懷思緒,已然飄至開封。

而李煜則正戰戰兢兢地陪坐在集英殿中,他以隴西郡公的臣俘身份,已經整日在此,和宋朝的文武百官一道,先參加此時俗稱排正仗的朝會,宮中設宴相留文武重臣與皇家共度新年,李煜的位置偏在殿末,從下午到晚間,枯坐半日,趙光義隻和皇親國戚,朝中勳貴等和顏悅色的談話,從頭至尾竟連一句話都未理他,但李煜卻不敢有絲毫懈怠,既不能表現的過於悲戚,顯得自己心懷故國,又不能過於高興,顯得居心叵測,更不能癡癡呆呆,顯得裝瘋賣傻。丞相趙普注意到他眼望著殿中的舞姬有些神不守舍,心中嘲笑,端著酒杯道:“隴西郡公,這舞姬都是江南來的,聽說是郡公親手訓練,可曾勾起故國之思啊?”李煜慌忙道:“汴梁安住,不思江南。”端起酒杯與趙普共飲,隻覺的咽下的這杯醇酒,竟是如此苦澀。

皇城之外,新年的開封城裏普天同慶,家家戶戶都梳洗打扮,穿上新衣,走親訪友,相互祝福,把酒相慶。街道上搭著彩棚,商販們將帽子、梳子、珠翠、首飾、衣服、花朵、靴鞋、玩具之類的商品從店中移出,擺在彩棚中出賣,任人揀選,青樓楚館亦是車馬來往,絡繹不絕。開封府更開放賭禁,便如後世在逢年過節之時大賣彩票一般,從新春開市,允許民間可以“關撲”賭博三日,食物、器具、果實、柴炭、車馬、地宅、歌姬、舞女都可以作為賭資,整個開封城宛如巨大的集市,到處熙熙攘攘的是市民,翻騰喧天,都說新皇即位,不興刀兵,四方太平,才讓大夥兒過上一個熱熱鬧鬧的好年。

注:

《蜀檮杌》卷4《後蜀後主》載:“(孟)昶之行,萬民擁道,哭聲動地,昶以袂掩麵而哭。自二江至眉州,沿路百姓慟絕者數百人。”

陸遊《老學庵筆記》卷9記述蜀地傳言:“李順者,孟大王之遺孤。”“(王)小皤戰死,眾推(李)順為主,下令複姓孟。”“故蜀人惑而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