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宰羊宴顯然大大提高了嵐州軍民的士氣,人往往就是這樣,高壓之中來一點慰藉,就會感覺充滿幹勁。各營負責修築的羊舍,以及柴草等物資儲備都快速進行,終於趕在嚴冬大雪之前,完成一應準備。眼看新年將至,指揮使府裏籠罩著一股樂觀的氛圍。周後也解開心結,和黃雯一道帶著指揮使府上的仆婦為軍士縫製冬衣。嵐州不同於江南,綢緞布帛均貴,而地近塞北,加之與朔州契丹較好,羊皮、兔皮等價格低廉,所以軍士們的冬衣皆是皮坎肩加上帛布襯裏和袖口,外麵再罩以回鶻流行的長袍,束以寬革帶,別上腰刀,既避寒擋風,又美觀威武,惹得嵐州民戶也極為眼饞。今冬民戶沒有任何出產,一切物資全由嵐州官府供給,缺乏羊皮,卻不妨礙他們將身上的衣袍按照軍士的製式修改,嵐州軍和官府都不禁止,獨特的裝束和社會結構,使得外地的客商進入嵐州,往往有一種身在異域的感覺。
“這陳德到此不久,不但令嵐州軍民歸心,更移風易俗,改了漢家製度,將來無論他是成是敗,官府想要在招撫嵐州一方,恐怕得大費功夫。”康恪闐神情複雜地對旁邊的侍從葛思恒道,他這話並非無端而發,故鄉撒馬爾罕被阿拉伯人攻占後,許多人改信了伊斯蘭教,生活方式與迥異從前,要想這些人再支持複國就很難了。日前他也曾聯絡已在嵐州官居校尉的石元光,孰料言談試探之下,發覺石元光對嵐州已有歸心,一但問及軍國機密之事,都支支吾吾,不肯盡言。無奈之下,隻得讓石元光代為通傳與陳德約見。
石元光大步從府內走出,不卑不亢地拱手道:“恪闐,指揮使大人相請入內一唔。”現在的石元光和康恪闐從前認識的那個一言不和就拔刀相向的粟特勇士相差太大了。一年前的石元光雖然勇敢、暴躁,甚至總讓族中長輩頭疼,但在粟特人領袖康屈達幹的嫡子康恪闐麵前還是有些隱約的服從甚至自卑。可是現在,,經曆了頻繁地血戰和漫長的遠征,管帶著數百戰士和差不多同樣數量的民戶,時不時的還要做主裁判糾紛他變得成熟,鋒芒內斂,但自信,宛如一柄深藏在鞘中的寶刀,反而讓康恪闐與他交談時不再像從前那般隨意。康恪闐對著石元光拱手還禮,邁步入內。
隻見陳德早已相侯在花廳之中,笑道:“恪闐,老康屈達幹身體可好?”康恪闐忙道:“家父因在契丹盤點一批西去的貨物,特意派小人來向指揮使致意,家父說陳大人乃是我粟特行商的老朋友,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陳德笑道:“老康恐怕不是這麽大方的人吧,不過你不要擔心,這次吾先給你看一件好東西。”說完打開身旁一個紅木匣子,取出件玲瓏剔透的白瓷碗來,對康恪闐笑道:“你看這窯瓷燒得怎樣?”
那瓷碗一拿出來,頓時便吸引住了康恪闐的目光,粟特人經商走遍天下,溝通東西商路,主要便是將東方的茶葉、瓷器和綢緞運往西方,又將西方的香料、寶石、駿馬等物運往東方,自從唐室衰微後,中原戰亂,大遼成了東西方貿易的主要對象,但遼國的瓷器品質遠遠比不上盛唐,因此也在西方也無法賣出高價,周世宗禦製的柴窯名器雖然遠勝前代,奈何數量稀少,在中原已是寶物,絕無可能大量外銷。此時中原北方邢窯、耀州窯、磁州窯等窯口大都受戰亂波及,窯師南遷,出產的質量和數量都有下降,南方的長沙窯、陶窯、霍窯則因窯師南遷而興盛,但尚未達到後世宋代的鼎盛時期,而且南方窯口外銷常走的海路,雖然康家也有船隊,但並不占優勢,畢竟粟特商人還是從陸上絲綢之路起家的商團。
從陳德手中接過瓷碗,康恪闐心情頗為激動地地摩挲它,瓷碗觸手冰涼,奶白的釉色,潤澤如玉,舉起來對著光線看,隱隱約約看得到碗壁對麵的手指。聖潔,康恪闐心中終於找到了這個詞匯來形容對這隻瓷碗的感覺。
過了好一陣,康恪闐才平複心情,抬起頭對陳德道:“請問陳將軍,這瓷碗可是嵐州所製,產量如何?”
陳德將剛才他的反應一覽無餘,心頭也放下心來,看來人類對美好物品的鑒賞,千年來變化並未太大,粟特人善識寶,可說是代表了這時代東西方主流的審美觀,在後世行銷的骨瓷能得到粟特商人的肯定,那就等於是在現代的中國製造進入沃爾瑪一樣。聽康恪闐發問,陳德微微笑道:“這瓷碗確是嵐州所製,不過產量尚小,目前燒製成功而又毫無瑕疵的,就隻有康君你手上這一隻而已。”
他話音剛落,康恪闐忍不住遺憾地“啊”了一聲,陳德又道:“不過,我的窯師會想方設法提高每一窯的成品率,屆時將會有成批的上等瓷器,不知道康君有沒有興趣?”
“當然,”康恪闐心神激動之下,居然不顧商場上討價還價的大忌脫口而出,旋即後悔道,我答應得如此急迫,不知這陳大人會否提出苛刻的條件。
陳德滿意地點點頭,笑道:“這門瓷器生意,以你之見,每年大概能有多少收入?”
在商言商,聽陳德發問,康恪闐皺起眉頭,道:“陳大人見諒,這白瓷固極美,但寶物須有人識,有人捧,方才賣得出好價錢,這事著急不得,先要各方達官貴人慢慢知曉此物,大行於世則至少要兩年之後。”他這話換成現代話來講,就是但凡新鮮事物出來,需要一個世人接受的過程。陳德會意地點點頭,沉吟道:“吾嵐州急需錢糧,這可有點遲了。”
康恪闐見他皺眉遲疑,心下大急,又道:“若大人將此物行銷之任交與我家,以父親與我族同業商人在四方交際之廣,也許一年後便可大行,大人,出售這精巧物件萬萬不可著急,否則難以居奇,價錢就上不去了。”見陳德點點頭,康恪闐記起自己次來覲見陳德的目的,又道:“若大人需要生財之道,小人這裏倒是有一條。”
聽他如此說,正在為嵐州的財政問題傷腦筋的陳德來了興趣,湊近道:“願聞其詳。”
康恪闐見他熱切的眼神,深刻地體會到父親所說的“將軍更是商人”的意思,微笑道:“自從大唐衰微,中原板蕩,吐蕃、黨項相繼而起,這兩家隔斷了東西方商路,致使中原輸往西域的茶葉、絲綢等物不得不繞道陰山、賀蘭北麓,所費不菲,商隊自契丹出發,一路上要遭受無數部落的騷擾,全然沒有盛唐時的路途平安。”
陳德點點頭,又聽他道:“吾父親的意思,既然將軍與契丹交好,不妨以嵐州為據點,在中原收購茶葉,將軍派出麾下勇士扮作商隊的護衛,將這些中土貨物護送至敦煌,再由敦煌將各種西域寶物護送到嵐州,銷往中土各地。這條路線不必繞行更東邊的契丹大城,利潤當比往常更加豐厚。”
陳德又問:“隴右故道雖然由黨項人所控,但以吾所知,拓跋氏對往來貨物不過十中稅一而已,為何還要繞道?”
康恪闐苦笑道:“將軍有所不知,隴右夏州一帶的黨項、吐蕃諸部,雖然奉定難節度使拓跋氏為首領,但各不統屬,所以拓跋氏雖然抽了商稅,一路之上的各部仍然會抽稅,若有好貨物被頭人看上,那就直接取走。這些部落時而聯盟,時而交戰,偏偏又都奉拓跋氏為主,商隊護衛反抗不能,還不如冒點風險繞道塞外。”
原來如此啊,所謂官匪一家,豺狼當道,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情況吧,對商隊而言,當真比走馬賊和蠻人出沒的塞外還要艱難,聽康恪闐說的條分縷析,陳德頗為意動,沉吟道:“貨物從中原運到敦煌,利有幾何?”
康恪闐聽他開口言利,與尋常中土官吏全然不同,也對陳德頗有好感,如實答道:“中品茶葉在蜀地於江南50文200文之間不等,若是運到敦煌,價格將是中原的三倍,如果運到波斯則是中土價格的十倍,運到更遠的大秦故地,則價比黃金。”
陳德徹底被震撼了,暴利啊,革命導師說,有300%的利潤,就會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絞首的危險。還有什麽可猶豫呢,幹了!不過稍微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陳德又想起一事,問道:“康君,眼下陸上雖然道路不通,但海路尚好,為何茶葉價差仍然如此之大,你這信息可是陳年舊事了吧?”
康恪闐微微一笑,拱手道:“陳大人果然熟悉商路,好叫大人知曉,海路雖好,奈何海上風險頗大,不如陸路穩妥。況且茶這貨物頗為特殊,走海路極容易受潮,風味與陸路運銷的相差甚遠,價格隻有十分之一不到。波斯以西的胡人,因為買不起陸路運銷的好茶,便將茶葉磨成茶粉,添加牛羊乳、蜂蜜、肉桂、薑片等調味,那也是無奈之舉。”
陳德心道,還以為洋鬼子格調,喝個茶還要加這加那,原來是老祖宗喝不了好茶,由這些調味物來去除海上運銷的茶葉的黴臭、潮腥味道的,康恪闐這話倒還有幾分可信,於是點點頭,又問道:“那中原之茶行專賣之製,你又如何能買到大量茶葉?”
康恪闐見他問得詳細,到不厭煩,隻覺此人誠心合作,於是耐心解釋道:“中原官府雖有專賣執法,但地方官紳怎肯將此重利拱手相讓,隻需將官府上下打點清楚,運銷無礙。”見陳德臉上猶有不信之色,低聲又道:“鹽亦專賣,但中原市麵上的鹽,大半都是私鹽,不然窮家小戶,恐怕終年都嚐不到鹽味。”
看來經濟管製的弊端,古今皆同,除了造成百姓負擔加重,生活不便之外,更孕育出龐大的黑市,是官商勾結,滋生腐敗的溫床。不過,眼下我喜歡,陳德暗暗思忖,終於頷首道:“嵐州願與貴商團合作,貫通中西商路,使各地生民互通有無,共享豐饒。”
康恪闐見他將這樁牟利的事情說得仿佛大義凜然,正在腹誹,忽然聽陳德又道:“以你估計,若是當真嵐州成了茶葉貿易的據點,我嵐州軍一年當有多少進項?”
康恪闐側頭凝神思索後道:“茶葉隻是大宗,若是將商隊攜帶的其它貨物,以及回程的西域寶物算上,將軍年入至少當有百萬貫以上。這還不算嵐州自製的白瓷的收入。”
“啊?”陳德一愣,想過賺,沒想過這麽賺,中轉貿易的利潤如此豐厚,難怪後世香港能從一個小漁村發展成為遠東超級大都市啊。不管是對將軍還是小兵,金錢總是能夠迅速的召喚勇氣的,陳德當即斷然對康恪闐道:“這樁買賣,我們做了。”這條茶葉商路倘若打通,那就是金光閃閃的財路啊。
陳德笑著又問:“康君,若是吾嵐州能燒製精美琉璃,是否能夠為吾行銷?”
康恪闐一愣,攤著手道:“這個沒有問題,但恐怕賺不到多少錢。”
陳德奇道:“為何?”
見他刨根問底,康恪闐耐著性子解釋道:“琉璃乃是盛行西土之物,中原除了達官貴人作為稀罕物事賞玩外,百姓覺得它不如瓷器合用,所以隻能作為奢侈之寶物行銷,琉璃易碎,碎後易傷人,但大官人買一兩件琉璃大都放置起來賞玩也就罷了,所以一年中琉璃的出貨量很小,難比瓷器、茶葉、絲綢這等大宗物事,隻要負擔得起的,家家皆需,日常所用,不斷消耗,出貨量大且源源不斷。生產此物東土不甚流行,西土則是原產之國,運銷無利,難以賺到大錢。”
陳德點點頭,對提純琉璃成為透明的玻璃的技術訣竅自己也不甚懂,既然普通琉璃賺不到錢,那也就算了。
注1:關於舊中國傳統社會及近代化改革,有興趣的書友參見林語堂先生《吾國與吾民》之“公共精神的缺乏”,“陽性的三位一體:官、紳、良”等章節。
注2:《唐會要·雜稅》記載:德宗李適建中元年(780年)戶部侍郎趙讚奏請“諸道津要,都會之所,皆置吏,閱商人財貨……天下所出竹木茶漆,皆什一稅之,充常平本錢”,但被駁回。四年後,德宗曆史性的決定向茶葉征稅,史稱“初稅茶”,每歲得錢四十萬貫。
算來德宗時期全國茶葉總值當在400萬貫以上,這還不包括官紳逃稅,割據藩鎮地方無交割的情況。
關於絲路上茶葉的價差暫時沒有查到,但有個印象就是價差極大。
注3:馬克思《資本論》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第七節中的注釋中,“《季刊評論員》說,資本會逃避動亂和紛爭,是膽怯的。這當然是真的,卻不是全麵的真理。像自然據說懼怕真空一樣,資本懼怕沒有利潤或利潤過於微小的情況。一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會非常膽壯起來。隻要有10%的利潤,它就會到處被人使用;有20%,就會活潑起來;有50%,就會引起積極的冒險;有100%,就會使人不顧一切法律;有300%,就會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絞首的危險。如果動亂和紛爭會帶來利潤,它就會鼓勵它們。走私和奴隸貿易就是證據。(鄧寧格:《工會與罷工》第36頁)”(見《資本論》第一卷,第839頁,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作者:唐代的西北,隴右道,關中道等地,是東西方貿易的橋頭堡和咽喉,相當於現代的沿海地區。安史之亂吐蕃入寇前,隴右富甲天下。